明珠的話甫一入耳,佟國維驟然扭頭,盯著烈日下飄揚的鳳旗,麵色劇變。
皇貴妃位同副後,代領中宮之責,出行的儀仗與皇後類似,裝飾接近,規製也相差不大。
隻是皇貴妃到底不是皇後,兩者最為顯著的區彆,便是儀仗之上的鳳旗——皇後為彩鳳,皇貴妃為金鳳。
當今皇上登基不久,便重新劃分了後妃製度,儀輿的規範亦寫進了《會典》之中,上上下下都要遵循。
可如今他的長女、重掌宮權的皇貴妃娘娘,竟然用了彩鳳!
往小了說,這是底下奴才的失職;往大了說,這是皇貴妃覬覦後位,是逾矩,是僭越,是大逆不道!
此事的嚴重性,與太子錯穿明黃的龍袍,是一模一樣的。
皇貴妃怎會犯下如此大錯?!
佟國維震驚地失去了言語,緊隨著,心落到了穀底去。
今兒可是端午粽宴,君臣同樂,後妃齊聚。如此熱鬨的場合,誰都能看見鳳旗,便是想要遮掩,也遮掩不住的。
佟國維手腳冰涼,四周環顧了一圈,果不其然,私語聲變得愈發大了。
明珠的神情很不好看,扯了扯佟國維的衣袖,低聲道:“皇貴妃這是讓人給算計了!快遣人去提醒一番。”
“我如何不知曉?”佟國維搖搖頭,像是蒼老了十歲,“晚了,晚了。他們全都看見了。”
聲音裡,止不住的心灰意冷。
“這倒也是。”明珠喃喃道,腦筋飛快轉動著,“還有補救的辦法!聖駕未至,讓皇貴妃下令挪開儀仗,挪得遠遠的……”
話還沒說完,忽然之間靜鞭響起,禮樂啟奏,遠遠地傳來一聲:
“皇上駕到——”
明珠的話語一停,佟國維的麵色登時灰敗了下去,完了。
***
聖駕行至半路的時候,梁九功聽了奴才的稟報,心裡一個咯噔。
見萬歲爺投來了視線,他隻得附耳過去,輕聲道:“皇貴妃……儀仗……”
儀仗?彩鳳?
憶起了前些日子宮裡的流言,康熙依舊含笑,眼神卻冷了下來。
隨著“皇上駕到”的高喊聲,眾人山呼萬歲的時候,大殿之外,皇貴妃扶著甄嬤嬤的手,領著眾妃,笑容滿麵地迎了上去。
貴妃身子不爽利,故而與雲琇一道告了假,在永壽宮靜養。
德妃揚著溫婉的笑意,嘴角的弧度半分未變,榮妃掩住心底的詫異,惠妃暗自嘀咕著,皇貴妃怎麼變得容光煥發的?
真是奇了。
難不成,皇上真要立後了?
“臣妾給皇上請安!”皇貴妃挺著圓滾滾的肚子,頗為艱難地福了福身,看向康熙的眼神滿是柔意,“日頭太大,您萬萬彆曬著了,隨臣妾入席罷。”
康熙頷首,輕輕轉動著手上的玉扳指,盯了皇貴妃許久,盯得她有些不安起來。
皇貴妃思慮再三,羞愧一笑:“之前,臣妾做了許多錯事,靜養之時,一一想明白了。不論是宜妃還是德妃,都是一家姐妹,她們儘心侍奉皇上,臣妾應厚待才是……”
言行舉止,有了溫良賢淑的味道。
康熙收了笑容,許久之後,淡淡嗯了一聲。
又是立後的流言,又是彩鳳的儀仗。立國以禮治,若是宣揚出去,大清就要亂了。
不論佟佳氏是有意為之,還是著了他人的算計,眾目睽睽之下,他總要給朝臣一個交代。
若是被人算計,皇貴妃還有何顏麵統率六宮?
若是有意為之……
康熙眼底浮現一抹戾氣,她與佟家,是要逼著朕立後?
上回是萬壽節,這回是端午節,好,好得很。
瞥了眼皇貴妃高高聳立的肚子,皇帝終究按捺住滿心的怒火與譏諷,緩緩入了座。
……
明明是歡慶的宴席,皇帝卻心情不佳,無言的凝滯感悄悄地彌漫。
在座的大臣,哪個不是人精?在心裡偷偷猜測,你瞧我我瞧你的,噤若寒蟬。
梁九功苦著臉,拿不準“開宴”的時機,忽然之間,都察院左都禦史王鏞起了身,打破了寂靜。
“皇上,正逢佳節,臣本不該多言。可古有後妃之德,今有大清《會典》,皇貴妃佟佳氏,逾製使用彩鳳儀仗,覬覦後位,失德違逆,實乃大不敬!”王鏞板正的聲音響徹大殿,“臣要彈劾。為正風氣,還請皇上嚴懲……”
一石激起千層浪。
佟國維雙手一抖,霎那間麵色鐵青,利劍似的目光朝左都禦史射去。
都察院獨立於六部之外,與翰林院一樣清貴,全是諫臣。
他們的職責便是彈劾進諫,出了名的頭鐵且不畏強權,左都禦史王鏞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深得康熙信任。
王鏞是個純臣,誰也不賣賬,犟性來了,連皇上都敢彈劾,還怕深宮中的皇貴妃?儘管皇貴妃是佟家人,是皇上的親表妹。
就算端午粽宴,他也照奏不誤!
王鏞的話音剛落,宴席間一片嘩然,皇貴妃手指一顫,紅潤的臉唰地白了下去。
德妃用帕子掩了掩嘴,笑容愈發溫婉;朝臣那邊,索額圖老神在在地捋了捋長須,眼裡掠過滿意之色。
不知過了多久,康熙眯起鳳目,緩緩道:“你彈劾的……有理,卻也沒理。”
王鏞愣了愣,繼而拱手:“臣,洗耳恭聽。”
“朕從無立後之意,既如此,皇貴妃何來‘覬覦後位’一說?”康熙一笑,點了點王鏞,“不過儀仗的疏漏,卻是不容辯駁的……”
從無立後之意?
從無立後之意!
皇貴妃腦海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至於後麵的話,是半點也聽不見了。
支撐她的一口氣,散了!
***
翊坤宮。
雲琇的肚子愈發大了,行動變得笨重了許多。董嬤嬤與文鴛瑞珠她們一刻不錯地照看著,生怕出了什麼意外,說是如臨大敵,草木皆兵也不為過。
現下,她穿了一身素色衣裳,披著黑發,斜斜倚在榻上翻看布料,很是隨意的模樣。
內務府那頭得了康熙吩咐,趁今兒雲琇空閒的時候,屁顛屁顛地送來給她挑選。
領頭的那位小李子,是梁九功的親傳徒弟,乾清宮跑腿辦差的,很是殷勤。
他笑眯眯地道:“這些錦緞都是南邊進貢來的好料子,輕薄散熱,適合夏日裡上身,是給娘娘和小阿哥量身定製的。”
雲琇挑著錦緞,聞言一笑:“說的很是!這匹,這匹……都放進庫房裡去。”
早在端午之前,雲琇便讓人布置了產房,接生的產婆也安排齊全了。
夢裡她懷胎十月,在初秋之時順利生下胤禟,隻是坐月子的時候,秋老虎未去,天氣悶熱,很是受了一番苦楚。
為了自個的舒適,她特意收拾了風口的一間屋子,較其餘地方涼爽許多。
生產環境改善了不說,現下,皇上又送了清涼的布匹來。
送走了小李子,雲琇撫了撫小腹,眉眼含笑,正要誇讚康熙,就在此時,瑞珠掀了簾子進來,麵上少見地帶了急切:“娘娘,皇貴妃發動了!”
發動了?這才八個月吧?
與夢境不符啊。
雲琇一愣,輕聲道:“今兒可是端午……”
五月初五生產,對於皇貴妃來說,不是一個好日子。
瑞珠想起打探來的消息,心裡猶帶震撼,點了點頭:“是端午。”
隨即附到雲琇耳畔,悄聲說了幾句:“粽宴時,有人彈劾皇貴妃用彩鳳儀仗,覬覦後位……皇上說並無立後之意……皇貴妃當場見了紅,難產了!”
雲琇抑製住滿心驚詫,片刻後,輕輕歎了一聲:“這是被算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