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以往還能插科打諢幾句,當下卻是萬萬不敢的。
他為難地躬下身去,緊閉著嘴,如同啞巴,心裡止不住地想,奴才不知。
奴才如何會知?
康熙也沒指望梁九功能說出什麼話來,沉沉地笑了一聲,等到了乾清宮,抿緊雙唇下了轎輦。
是他太寵她了。
越想越是覺得,這已經談不上恃寵而驕,而是要翻了天,造了反了!
不出片刻,暖閣裡,傳來皇帝暴怒的嗓音:“好一個一言九鼎……朕還會食言不成?!朕隨了她的意!傳旨,琇、宜妃罔上不敬,命其靜養——”
聽明白了未儘之語,梁九功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緊緊抱住康熙的雙腿,哭喪著臉:“萬歲爺,萬歲爺,使不得,使不得啊!”
聖旨一下,就沒了回寰的餘地,便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大總管頭一次打斷了皇帝的話頭,滿心恐懼,冷汗涔涔,此時卻想不了那麼多了。
他咽了咽口水,發揮了平生最大的勇氣,飛快地勸阻道:“萬歲爺!都說生孩子如一腳踏入了鬼門關,宜妃娘娘生產之時受了那麼大的驚嚇,可不就是鬼門關裡走了一遭?五阿哥落了水,恰逢九阿哥降臨,娘娘的心裡頭,指不定如何驚懼絕望!這才口不擇言了!”
“大膽……”康熙抬腳就要踹他,慢慢的,終是沉默了下來。
梁九功心裡一喜,聽進去了就好。
他絞儘腦汁搜腸刮肚了一番,忽然眼前一亮,繼續道:“娘娘產後虛弱,正是依賴萬歲爺的時候,態度卻如此反常……定是有那起子小人在娘娘麵前嚼了舌根。您想想,平日裡可有這般征兆?奴才以為,宜主子一個做額娘的,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一番勸阻之言,恰恰說進了康熙的心裡去。
“做額娘的”幾個字一出,康熙呼吸一滯,鳳眼黑沉,氣息變得和緩了許多。
他嗯了聲,似找到了一個台階下。
梁九功給了□□,皇帝立馬順杆爬。康熙唇邊的弧度一鬆,垂眼看他:“起來。”
聲音依舊含怒,卻比之前好太多了。
梁九功如劫後餘生一般抹了抹額角,呼出一口氣,癱軟在了地上似哭似笑,乾乾地憋出一句:“萬歲爺,奴才、奴才起不來了。”
康熙瞥他一眼,轉了轉玉扳指,並沒有怪罪於他,半晌之後淡淡道:“宜妃……有什麼苦衷?”
梁九功:“……”
大總管莫名有些牙酸。
暫把恐懼拋之腦後,他怨氣衝天地想,您問奴才,奴才問誰去?
乾笑了一聲,梁九功小心翼翼地答:“娘娘說,還請皇上另尋她人……呃,奴才愚鈍,猜測不出。”
康熙緩緩眯起了眼,手上的動作一停。
是了,德妃。
琇琇說的雖是氣話,卻不會無緣無故地提起彆人。
烏雅氏做了何事?
康熙揉了揉眉心,沉聲道:“徹查五阿哥之事,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一個。朕說過,要給你宜主子……宜妃一個交代。”
說罷,他頓了頓:“注意些永和宮,若查不出來,你的腦袋也彆要了。”
性命被主子威脅,梁九功抖著手,顫顫巍巍地應了是,隻覺壽命都短了幾年。
當奴才難,當皇帝的貼身奴才,更難!
伺候完萬歲就寢,他正準備麻利地退下,倏然聽見康熙的吩咐:“去,把書房懸掛的佛經拿進來。”
“萬歲爺,”梁九功屏住呼吸,澀聲問,“您、您要佛經何用?”
天爺哎。
那可是宜妃娘娘進獻的佛經,還是親手抄寫的。萬一皇上看了睹物思人,不,借機發作,可怎麼辦才好?
“何用?”康熙冷笑一聲,“觀之凝神靜氣,心平氣和,用處大了去了。”
梁九功:“……”
“是,是。”他嘴角抽搐,趕忙狂奔了出去,活似身後有鬼在追。
***
“若宜妃跋扈不敬,不必顧及朕之心意……”
明黃的床帳,乾瘦的手背,風箱一般的喘息之聲,構成了一副晦澀至極的畫麵。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絕望的桃花眼,不複年輕時的靈動,失了光彩不說,還泛著深深的皺紋。
他望著這雙眼,不知怎麼的呼吸一沉,心驟然絞痛了起來。
……
翌日,清晨。
天色微亮,泛著幽光,晨曦蟄伏在暮色之後,隻等衝破枷鎖,迎來第一縷豔陽。
憶起昨夜的夢境,康熙翻起身,坐在床上愣神。
除了“跋扈不敬”這句話,其餘的,他什麼也記不得了。
掩住心頭的驚濤駭浪,還有逐漸加深的心虛之感,在梁九功輕手輕腳地入內之時,康熙扯了扯簾帳,咳了一咳,出聲道:“早朝後,擺駕翊坤宮。”
梁大總管腳步一頓,您說什麼?
皇帝板著臉解釋:“朕答應過宜妃,絕不會食言!朕是去看小九的。”
梁九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