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康熙吩咐去偏殿的時候, 梁九功便急急忙忙讓人清了場。
皇上並沒有讓他回避,故而皇貴妃說這話的時候,大總管恭恭敬敬地侍奉一旁, 離她約莫有兩三個身位, 把她低低的、苦澀的嗓音清清楚楚聽進了耳朵裡。
佟佳氏族老……想送皇貴妃的親妹妹進宮?
這, 皇貴妃就這樣實誠地稟報了萬歲爺?
話裡話外,先是惋惜自個不中用的身體,表情很真很真,而後羞愧中帶著自嘲,半點沒有遮掩和家族撕破臉的意思。
震驚之下, 對於承乾宮這位, 梁九功一時間有些拿不準態度,想了想, 小心對待總是出不了錯的。
雖說失了勢,但主子還是主子, 後宮第一人的名頭還在呢。皇貴妃養了四阿哥, 原本還沒什麼, 可同“慈母心腸”的惠妃娘娘一比,差距可不就顯現出來了麼!
比起自家主子爺對平嬪、僖嬪的厭煩, 梁九功悄悄望去,皇上並未發怒, 此刻的麵色竟算得上和善。
雖說沒有笑容, 眼神也是幽深的, 但到底沒有出口成‘刺’……他打量了幾眼皇貴妃,緩緩轉動著拇指上的玉扳指。
“的確, 你許久不見朕, 朕也許久未見你了。”皇帝感歎似的道了句, 話音剛落,偏殿霎時變得有些靜默。
皇貴妃喉間一哽,說不上心頭是個什麼滋味。萬千思緒環繞,她的眼睫顫了顫,就要落下淚來:“皇上……”
康熙卻驀然打斷了她。
他眯了眯眼,負手來回踱著步,神色不辨喜怒,“再送一個女兒進來,替代於你,給朕生下一兒半女,佟國維果真是這樣想的?”
皇貴妃心頭一涼,又是一哂,她還在期盼著什麼?
帝王冷心冷情,她竟還盼著他的垂憐,看在病弱的份上對自己關懷一二,憐惜幾分,可笑,真的太可笑了。
可憐那郭絡羅氏寵冠後宮、無人能敵,漸漸的,眾人便被表象蒙蔽了雙眼,以為宜妃在皇上心裡占據了一席之地——
皇貴妃嗤笑著想,這等寵愛,和逗弄寵物有什麼區彆?
也就宜妃沾沾自喜地看不透,沉浸在這般虛幻的美夢裡了。
她低低地咳了咳,微微福身,白著臉虛弱地道:“現如今,臣妾也不怕皇上笑話了。阿瑪許是認為,臣妾很快就無法照拂佟家,無法照拂族人,隻因那場難產幾乎要了臣妾的命。太醫說,這樣的身子,隻能纏綿病榻,終日與苦藥相伴……”
皇貴妃毫不避諱地提起佟家,說到此處,她停了一停,笑了笑:“也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人世,與我的安樂在地底團聚。若妹妹能夠替代於我,相伴君側,也是好的。”
梁九功渾身一抖,聽得冷汗都下來了。
這說的是什麼話,句句都是宮中禁忌!大過年的,皇貴妃也不怕萬歲爺雷霆震怒?!
“可我不甘願,表哥!”皇貴妃再也忍不住了,流著淚道,“從前臣妾做了許多錯事,大多為家族計,從而落得如此下場,惹您失望,惹得老祖宗失望,我早就悔了。咳……臣妾虧欠皇家,虧欠胤禛;胤禛那孩子純孝,我隻恨時日短暫,不能加倍補償於他……推己及人,怎會舍得妹妹重蹈我的覆轍?”
說罷,皇貴妃深深趴伏下去,哽咽道:“隻求皇上斷了阿瑪的念頭,莫要答應二妹進宮,也當是為臣妾不能訴之於口的私心!”
康熙原先擰起了眉,眼眸浮現沉沉的怒色,聽到最後,他的神情漸變,頗為複雜地看著她,半晌道了句:“起來吧。”
“除夕之夜,莫說這些不吉利的東西,也不必哭哭啼啼的,平白讓人看了笑話,”皇帝輕歎一聲,淡淡道,“朕準了便是。”
不等皇貴妃鬆了一口氣,心間漫上淺淺的欣喜,康熙瞥她一眼,又道:“朕隻盼著你養病之時能夠真正想明白事理,而非愚笨不堪,何人都能算計得了你。”
“愚笨不堪”四個字一出,皇貴妃將要謝恩的話語僵硬在了嘴邊,滿腔欣喜霎時變了味。
她不敢怨恨,隻得溫婉地笑著,咬咬牙接受了這句評語:“臣妾……謹遵皇上喻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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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之上,因著康熙對僖嬪的驟然發難,引得妒羨雲琇、暗暗斥罵狐狸精的女人們慌亂了起來。想要邀寵的妃嬪更是戰戰兢兢地打消了這個念頭,數不儘的秋波像是按了暫停鍵似的,不再往上首的皇帝那兒飄去。
待宴席散去,她們不敢多留,步履匆匆,隻為回到各自的寢宮守歲,因而皇貴妃向皇上行禮的那一幕,也隻有落在最後的幾個高位妃嬪瞧見。
還是榮妃馬佳氏率先開口,捂嘴一笑,意有所指地道:“想是覺得往事翻篇了,底氣足了,想著重現昔日榮寵,光耀門楣呢。”
這話指的是誰,眾人心知肚明。貴妃好笑的同時,遞給雲琇一個問詢的眼神,佟佳氏又如何惹到了榮妃?
雲琇微微搖頭,而後沉吟半晌,自封妃以來,除了請安,皇貴妃與榮妃還真無幾分交集。若真要提起……莫不是康熙初年的恩怨?
唯有惠妃的嘴角落了下來,直直地望向她,冷聲道:“榮妃妹妹慎言。”
往事翻篇,底氣足了,這到底是在暗諷誰?
榮妃這才發覺自己的話不止適用於皇貴妃。麵前還有個靠明珠光耀門楣,起複之後底氣十足的惠妃娘娘!
她訕訕一笑,至於心裡怎麼想的,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