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兩個多月前,皇城根下的五十大板差些打得隆科多魂歸西天。康熙不許佟家救濟,唯一心疼他的佟國維與佟夫人又雙雙臥病;其餘支脈恨他恨得咬牙切齒,佟國綱心下難安,終究不敢抗旨,隻好任由他自生自滅。
也多虧了隆科多自小習武,練就了一副好身骨,很快被人所救,這才命大地活了下來。他的雙腿卻也廢得差不多了,行路艱難不說,每每挪動都會引來疼痛,若遇上陰雨天氣,不亞於一場酷刑折磨。
唯有徹骨的恨意支撐著他!
一想到毓慶宮發生的動亂,隆科多便興奮難言。不欲與涼亭中的幾人說些什麼,他慢慢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地朝東邊破敗的廂房走去。
望著他的背影,不期然地想起那句“無知蠢婦”,春蘭憋氣道:“琴姨,堂主為何如此重用於他?”
即便有著大能耐,可他年紀輕輕,朝中半分勢力也沒有,往日不過依靠家族蔭蔽罷了。或許他與禦前侍衛有幾分交情,進不了皇宮又有什麼用呢?
仿佛知道春蘭是如何想的,年長女子,也就是她口中的琴姨笑了笑:“一個桀驁的喪家之犬,用好了便是奇招。堂主看中他這個人,更多為了皇帝的母族佟佳氏!這麼多年了,滿八旗的重臣裡頭,咱們終於尋著了突破口……”
清俊男子接過琴姨的話頭,帶了不讚同的語調:“不怪堂主看重,隆科多隨侍皇帝多年,對紫禁城的布局了然於心,京中的兵防分布也略微了解一二。如今他誠心參會,我們更要以禮相待,春蘭,你太過了。”
春蘭麵有慚色,拱了拱手,當即低下頭道:“是,春蘭知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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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鐘粹宮。
燭火劈啪,又是一個熬到天明的長夜。榮妃馬佳氏揮退宮人,輕輕卸下釵環,持著木梳的手一頓,轉而望著銅鏡中的自己。
臉頰生了斑點,眼窩微微凹陷,一笑便有深深的紋路。榮妃看了半晌,緩緩彆過頭去,垂目拿起妝台之上的玉容膏,仔仔細細地塗了滿臉。
她從沒有過這樣清晰的認知,仿佛年華二字離她遠去,再也不複停留,就連閔太醫製作的玉容膏也沒了效用。
溫貴妃宜貴妃較她年少,如郭絡羅氏那般樣貌,她自是不能比。可前日給太後請安之時,皇上領著眾阿哥親至,她瞧著……瞧著竟比皇上都要老一輩兒!
一瞬間的衝擊如同山崩海嘯,榮妃的心湖乍然亂了。
她忽然覺得很是可笑,非是對皇上的敬慕,也非是嫉妒醋意。
早年間四子連殤,生生掏空了她的骨血,榮妃恨不得日日供奉佛前,求佛祖讓他們轉生投到好人家。深居簡出了這麼多年,她早就不在乎什麼寵愛不寵愛的,胤祉搬去阿哥所後,皇上又來過鐘粹宮幾回?
禮佛一為祈福,二為心寧,大仇得報之後,她自以為執念儘消、心如止水,可笑如今才發現——
並不是這樣的。
這麼多年了,她的心半分也沒有安寧過!
避世換不來承瑞他們的性命,靜觀事態不過是任人宰割。雖說心有希冀,但榮妃清醒得很,胤祉登位的可能渺茫極了。誰叫她無寵無權,皇上對胤祉的寵愛有限,莫說與太子相比,連九阿哥也遠遠不如。
太子倒後,胤祉又憑什麼勝出?
若是太子登基,重用的定是四阿哥五阿哥他們。即使胤祉站在太子這邊,可他得了她的叮囑,向來是一副尊重有餘親近不足的態度。
親阿瑪在位與異母哥哥在位的待遇,想也不用去想,完全是天壤之彆。
胤祉需要戰戰兢兢地向人俯首稱臣,就像她從始至終都是向人行禮的那一個。一開始是仁孝皇後,再到孝昭皇後,皇貴妃,溫貴妃與宜貴妃……
而她蹉跎到死也不能受命婦跪拜,不能像郭絡羅氏那樣,讓皇上不顧規矩也要攜她去往毓慶宮。
這樣截然不同的命運,周而複始,何其諷刺。
她唯一的女兒就要遠嫁蒙古,往後再也見不上麵了。三公主已同喀喇沁部落議好了親事,靜嬪生的四公主卻不然,太後好似有留她在京的意思。
佛祖在上,這萬萬不能行。
“進宮二十幾年,本宮竟這麼老了……”未儘之語化作一聲歎息,榮妃輕輕描摹著銅鏡,眉目冷然,緊閉的雙眼忽而睜了開,“那頭的線索,全都抹了?”
方才她揮退了宮人,裡間隻剩自小伺候她的奶嬤嬤烏蘇氏。聽言,烏蘇嬤嬤低聲道:“回娘娘的話,抹了,隆科多絕不會覺察娘娘的身份。”
“嗯。”榮妃撥了撥腕上佛珠,似想到了什麼,神色微微一哂,溫和道,“佟佳氏死都死了,還不忘給親弟弟留下毓慶宮的人手,倒真真是姐弟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