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丞如遭雷擊, 站在原地。
他出身顯赫, 少年得誌, 自負是刻在骨子裡的。正值壯年的男人一向俾睨天下, 給予寵愛與善意都是帶著施舍姿態, 從未有一天會被如此打擊。
可是比起怒意,鬱南的說法更讓他心驚, 因為不得不說這分析不是沒有道理。
幾乎是才剛開始接觸,鬱南看他的眼神就帶著崇拜。
用那種仰視的、帶著愛意的眼神小心翼翼地看他,自以為他沒有察覺, 實際上他早就儘收眼底, 並享受著這種感覺。在兩人交往時也是, 濃情蜜意起來, 鬱南就特彆黏人,喜歡賴在他身上,喜歡對他撒嬌,也喜歡得到他的褒獎。
全身心的托付加上依戀, 那不是一個孩子對長輩的表現是什麼。
鬱南甚至讓他扮成“爸爸”來哄他。
鬱南還在說:“所以說,如果我當初不是遇到你, 遇到的是另一個比我年長的男人,我也很有能產生這種錯亂的情感。對你有過的那些,對彆人一樣的會有。”
一樣的和彆人接吻、一樣的和彆人上床,一樣的展現種種天真的、嫵媚的、熱烈的情態, 毫無保留。
四周的氣壓迅速降低。
宮丞被惹起了薄怒。
他甚至分辨不清鬱南是為了氣他, 還是真的事實就是這樣——鬱南會對任何年長的符合他審美的男性產生好感。
“好在我還小。”鬱南清澈的眸子裡清清楚楚映著宮丞的影子, “看醫生看得及時,這種問題發現得早,我還有大把的年華可以改正。”
宮丞聽到這裡,已經忍無可忍:“南南,不要講這些讓我忍受不了的話。”
宮丞不願意相信。
即使是又怎麼樣,他不會任事態按照他不喜歡的方式發展。
他試圖改變鬱南的想法:“南南,心理醫生不能隨便看。如果你心理上真的不舒服,我們應該去找一些信得過的專家,我會陪著你去。”
“可是宮先生。”鬱南自顧自道,“您都這麼大了,怎麼還不明白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種情人?你這麼有錢,再去找一個比我更乖的不是難事。”
“這段過去太不堪,我已經朝前看了,您走吧。”說完這一句,鬱南毫不留情地轉身往宿舍樓裡走去了。
宮丞被他留在原地,連背影都是陰沉的。
保鏢們隱匿著並未現身。
小周見狀也更不敢上前。
宮丞回到家中,並未開燈。
屋裡一片黑暗。
他靜坐在靜謐的黑暗中,鬱南的聲音似乎還在耳旁。
“我自幼喪父,很容易對年紀比較大的男性產生崇拜感與依賴感,但是因為缺乏感情經曆,我也很容易將這種感覺與愛情混淆,將它當成愛情的投影。”
“你比我大這麼多,整整十八歲,我大概是是因為這個才會以為自己喜歡你。”
“好在我還小,看醫生看得及時,這種問題發現得早,我還有大把的年華可以改正。”
……
“科學地說,我其實根本沒有愛過你。”
沒有愛過你。
宮丞心痛難忍。
找不到人,他忍耐足足半個月。
在他原本的計劃裡,今天是一定能把鬱南帶回來的。
錯了就補償,這是他最直觀的想法。
鬱南是要繼續生氣也好,是要繼續騎在他頭上也好,總之他哄就是了。一天哄不好就兩天,兩天哄不好就一個星期,直到哄好為止。
鬱南今天的表現卻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害怕了。
少年人熱烈地來過,又決絕地退場。
他所擁有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泡影。
可是所有的這些,又怎麼可以僅僅用給一個“戀父情結”來概括呢?
宮丞摸到口袋裡那支手機,它被裝在那裡,已經帶了體溫。
上次鬱南離開的第二天,小周打探到鬱南的行蹤,他們一行人匆匆趕過去,被酒店告知鬱南全家人已經退房走了,不過打掃客房的時候,清潔人員撿到一支還算新的手機,以為是客人誤扔的,還等著他們來領取。
小周想辦法將手機帶了回來。
鬱南是個少年人,他像許多第一次戀愛的同齡人一樣熱衷於保存許多無關緊要的、甜蜜的、有意義的瞬間。
宮丞叫人破解密碼,翻看到有關他們之間的許多瑣碎小事。
他們第一次相遇的畫廊、第一次點讚的朋友圈狀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一起吃飯、第一次去騎馬……無數個在宮丞眼中要不起眼的日常都清晰被鬱南記錄,幾乎能叫人一眼就從哪些照片與tag裡感受到他當時湧發的愛意。
那些可一點都做不得假。
這些東西他都反複看過很多遍了,他從來不知道,他在鬱南的手機裡存的名字是“宮丞大老爺”。第一次看的時候他一不留神看成了“宮丞老大爺”,氣得想敲小家夥的頭,後來看清楚了,才回憶起鬱南可能是在那種情況下存的這個名字。
——在那次去參加COS穿著暴露被打了屁股之後。
床上,兩人相擁著聊天。
鬱南悶聲悶氣道:“你就是個一言堂,獨斷霸道的地主大老爺!”
宮丞還笑問:“那你是什麼?被奴役回來做工的小奴隸?”
說著,他還惡意用大手去揉搓濕噠噠的地方,讓鬱南一下子渾身通紅,氣得咬了他一口。
沒想到鬱南會這樣改他的名字。
宮丞苦笑。
照片裡,有許多他不知道的合照。
都是睡覺時、趁他不注意時,鬱南伸出手指比個“V”字,將他拍進畫麵裡。而照片上的鬱南眼睛亮晶晶的,不是調皮地扮著鬼臉,就是甜蜜的露出笑容。
除了這些,還有畫畫時拍的教室、餘深的畫室,也有雜亂的工作台。
以前做的樹脂畫、王冠,BJD娃娃,上次做的木雕燈,鬱南都拍了過程。
鬱南是一個很有天賦的人,餘深不止一次這麼對他說過。宮丞也知道鬱南在這些方麵有旁人難以企及的藝術嗅覺,鬱南總是能變出許多有意思的東西,可宮丞還是第一次看見它們是怎麼在那雙纖細的手指中完成的。
其中一張照片上,鬱南的指尖有傷痕,傷痕上畫了一個笑臉,旁邊打了一個tag,寫“今天宮丞親我的傷口了【羞澀】”。
“如果我當初不是遇到你,遇到的是另一個比我年長的男人,我也很有能產生這種錯亂的情感。對你有過的那些,對彆人一樣的會有。”
宮丞點燃一支煙,將手機扔到一旁。
慢慢地,任屏幕暗下去,房間裡再次恢複黑暗。
隻餘一點腥紅火星。
*
二月底,鬱南去餘深畫室上課。
開學一周以來,他的狀態恢複得還不錯,老師布置的作業能完成,也能正常拿起畫筆了。
其實不太容易,可是鬱南是一個特彆容易振作的人。
畫不下去的時候,他就強迫自己去臨摹,所以即使一開始畫得很浮躁、甚至畫不下去,他還是堅持一點一點地畫下去。漸漸地,他果真開始戰勝心魔。
不過這天一去畫室,他就察覺畫室裡有些不同尋常。
一些老師和哥哥姐姐們比平常話少一些,大家都默默地做自己的事。
鬱南一邊取下書包一邊走向他和餘深的小隔間,那裡是給他開小灶的地方,采光明亮,窗外的風景也不錯。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正軌,回到了本就該是的模樣。
如果不是看見那個男人的話。
鬱南站在了畫架後。
這裡和許多畫室並沒有什麼不同,滿地的顏料、亂七八糟的道具,還有前一天用過沒來得及倒掉的洗筆水。人們想象中的藝術家工作環境算不上很乾淨,其實說得上是邋遢的。
因此那個男人才格格不入。
男人正與餘深講話,表情嚴肅。
前一天他曾出現在微博新聞財經版,上麵說他殺伐果斷,剛將他名下的私人企業樹與天承股權全部轉讓。
因為宮家大哥去世那段時間,鬱南在微博搜索過宮丞的近況,所以這條信息推送給他。
當時他正在上課。
看到這條新聞,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那些遠去的歇斯底裡與撕心裂肺重新襲來,即使最精美的謊言也無法騙過自己。
他猛地關掉頁麵。
片刻後,他又點開那條微博上的小叉。
[不再推送有關“宮丞”的微博?]
他點了是。
他努力對自己洗腦。
任何傷害你的人,都是你前進途中遇到的NPC,你做了任務,完成曆練,就會得到升級。
前進。他得前進。
不過此時鬱南的表情應該要鎮定許多,因為逃避是懦弱的表現。
“老師早。”
聽到他的聲音,兩人同時轉頭。
宮丞臉上是什麼表情,鬱南連餘光都沒給他,隻看見餘深對他點點頭,頗有深意地說:“不要受旁人影響,你先把昨天那個畫完。”
鬱南今天穿了一身黑色,劉海都梳了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漂亮的五官因此更為突出,看起來挺拔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