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晏輕咳一聲,看了看左右伺候的宮人,低聲道:“兒臣有要事相商。”
武鳴抬手一揮,殿內的宮人就都魚貫而出,隻剩下他們二人相對而坐。
“爹,您以後還能有子嗣吧?”
宮門被關上,確定沒有第三人的存在,程晏才開口。
武鳴抬頭,語氣鎮定地道:“我不能。”
“怎麼就不能?我也沒聽說你哪裡受傷了,怎麼進宮後就傷了?”程晏不相信。
“對,我就是進宮打仗的時候受傷了。”
“我不信,除非你給我看看。”
武鳴嘖嘴:“你又不是大夫,我給你看,你看得明白嗎?”
“怎麼看不明白了,我雖然不是大夫,但也不是瞎子,受沒受傷能不懂嗎?”程晏不服氣,顯然他是要刨根問底的。
“暗傷,肉眼看不出來。”武鳴言簡意賅地道。
程晏立刻皺起眉頭,臉上的表情明顯是不相信。
武鳴隻得解釋道:“這是真的,我已經證明過了,那些老奸巨猾的臣子們,都已經相信了,你還懷疑什麼?”
程晏皺著眉,半天沒說話。
“怎麼,還真的要把太醫召來,再診一次脈?”他嗤笑一聲,作勢就要抬手叫人。
“不用,你既然都這麼說了,那肯定是做好萬全準備,就算再找十八個大夫來,結果也還是一樣。”程晏擺手,眼神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似乎想要透過表象看清楚。
武鳴挑眉:“你這話說得,怎麼都不肯信我,這是為何?”
“你是不是怕我們之間門的叔侄關係暴露,我就不能當太子了,為了避免出現這種情況,所以你直接不再要自己的孩子。這樣朝局也更穩,不會因為爭奪正統而出現黨爭。”
程晏沉默片刻,輕聲開口。
這顯然是他深思熟慮過的,聽起來合情合理。
武鳴長舒了一口氣,臉上的神色緩和幾分:“你真的長大了,竟然能想到這一層。”
“所以當真是這樣?”程晏有些激動。
“不是。血緣關係上,你我雖是叔侄,但是這幾年相依為命,我們早就是父子。無論以後我有沒有孩子,太子之位都隻會是你的。至於不要孩子這事兒,是如意決定的,她不想要,並且意誌堅決,誰勸都不好使。”武鳴認真地道。
程晏直接怔住,詢問道:“是溫三娘不同意?”
“是的,她不願意要孩子。不過這話出我口,入你耳,就不要再讓彆人知曉了,免得那幫朝臣蹬鼻子上臉,又開始給我往後宮裡塞人。我可招架不住!”武鳴叮囑他。
程晏又再三確認,完全就是難以置信,最後武鳴都被他問得煩了。
“你這孩子,怎麼一個勁兒問同一個問題,我都說了,你這年紀輕輕的,耳朵不好使了嗎?是她不願意要孩子的,是她,我尊重她的意見,並且與她共進退。她不願意要,就等於我也不願意,這又不是什麼大事兒,我們都有你這麼一個好大兒了!”武鳴斜視瞧了他一眼,表情帶著幾分不滿。
程晏暈暈乎乎地離開龍乾宮,一路走一路想,整個人都在出神。
等他回過神的時候,人已經站在鳳藻宮宮門外了。
“太子殿下,奴婢已經通傳過了,娘娘請您進去。”一個小宮女迎上前。
程晏還沒想好如何麵對溫明蘊,轉頭就想走,但是聽聞此話,隻好轉過身進了鳳藻宮。
這都通傳過了,他再走,隻怕傳出去又引來一堆胡亂猜測。
程晏進入殿內之後,先行了一禮。
溫明蘊抬頭打量他一眼,覺得他麵色不對,忍不住問:“今日課上得不順利?”
“嗯、嗯?順利。”他有些恍惚,說出來的話都慢半拍。
“發生什麼事兒了,這麼心不在焉的,莫不是少年慕艾,看上哪家的姑娘了?”溫明蘊忍不住湊近了幾分,仔細瞧著他,嘴上還不忘記調侃幾句。
程晏一聽這話,當場就回過神來,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什麼姑娘,我如今日夜苦讀,哪有心思慕艾,能看中的姑娘也隻有書中的顏如玉了。”程晏沒好氣地道。
“那你晃神做什麼,難道是做了什麼壞事兒?想讓我幫你求情。”
“也不是。”程晏擺手,他扭頭認真地看著她,“你是不是不願意生孩子?”
“是啊,做什麼,連你也要來勸我?”溫明蘊點頭。
“我勸的話,你聽嗎?”
“當然不會啊,你爹都沒勸我,你勸個屁。”她沒好氣地道。
程晏輕吸一口氣,斟酌著道:“你放心,以後你生出孩子來,我是不會跟他爭皇位的,我也不是當太子的料,你真的不用——”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已經被溫明蘊給打斷了:“你在說什麼鬼話,誰稀罕你家的皇位。你就安心當你的太子,誰勸我生孩子,我揍誰!”
她邊說邊捏了捏手指,骨節碰撞時發出“哢哢”聲,警告意味十足。
程晏想起當初她把自己甩起來,當成個風車轉悠的場景,頓時緊張地咽了咽口水,不敢再勸。
“我沒想勸你,就是怕你後悔。”他這句話說得有些中氣不足。
“絕不後悔!”溫明蘊嗤笑一聲,當初溫明霞小產時的場景,還曆曆在目,她是真的怕死。
“行,你不後悔就好。”程晏坐在那裡,沉默許久,才又憋出一句話來:“我以後會孝敬你的!”
說完之後,他就匆匆行禮離開了。
看著他逃跑一般的背影,溫明蘊有些莫名其妙。
“怎麼我不要孩子,倒是把他的孝順之心給激發出來了?”她有些想不明白。
倒是武鳴得知兩人的對話內容之後,忍不住揚起嘴角露出一抹笑容來。
程晏顯然是誤會了,他以為溫明蘊不肯要孩子,是為了不威脅他的太子之位,但實際上溫明蘊隻是怕死而已。
不過武鳴並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就算是誤解又如何,總之結果不會變。
他和溫明蘊不會生孩子,程晏也是唯一的太子,位置固若金湯,若是這個誤解能讓程晏對溫明蘊更孝順些,以後他若是死在前頭了,也算是給溫明蘊增加了一層保證。
***
宮門外,一輛低調的馬車悠悠駛出來。
車內坐著前五公主陳娉婷,隻是不同於之前的光鮮亮麗,如今的五公主不再是招搖過市的模樣,馬車從鑲滿了寶石,變成了樸素。
馬車行駛的時候,也不再是風風火火的架勢,而是謹慎慢行。
她伸手撩起車簾,看著熟悉而巍峨的宮城,一點點遠離她的視線,心中百感交集。
武鳴帶兵強勢闖進皇城,他雷厲風行,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殺了她的父皇。
她雖然沒能親眼所見,但也算是有殺父之仇,可是她的心中卻並無太深的恨意,而是麻木居多。
馬車忽然停下,車壁上傳來“嘟嘟”的敲擊聲。
“娉婷,我能上來嗎?”熟悉而輕柔的女聲傳來。
陳娉婷的思緒回籠,沉默良久,才道:“上來吧。”
車簾被撩起,身穿著常服的溫明蘊走上馬車,坐在她的對麵。
兩人相對而坐,隻是身份和處境已然完全不同。
“你要離開望京了嗎?”溫明蘊先開口詢問。
“是的,這裡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五公主點頭。
她的嗓音有些沙啞,語氣也不再像當初那樣飛揚,好似她的恣意張揚,也隨著先帝的離去,而徹底消散了。
“不會,你是武鳴的妹妹,他說過你依然是大燁朝尊貴的掌上明珠,隻是從公主變成長公主而已。”溫明蘊這番話並不是安慰她的,這是武鳴親口說的,而且還是當著陳娉婷的麵說的。
當初他頂著程亭鈺的身份,在望京裡周旋,五公主給予了很大的幫助。
雖說大部分都是看在溫明蘊的麵上,但他不是個不識好歹的人,現在就是還恩情的時候。
先帝是皇上,才給了五公主恣意生活的底氣,如今他成了皇帝,他也願意成為她的後台。
陳娉婷苦笑著搖了搖頭:“如意,他說的話,我相信,你挽留的心意,我也能明白。但他不是父皇,他想做明君,父皇是昏君。昏君可以容忍一個聲名狼藉的五公主,明君怎麼能容得下?就算他能容得下,那些文武百官也會逼著他容不下。到時候陰謀陷害都衝著我來,武鳴該怎麼選擇?”
“四處的眼睛都盯著我,我的一言一行都被放大,在這樣風刀霜劍的環境下,我又如何過得快活!”
溫明蘊沒說話,兩人對視,都知道她說得是真的。
眾人的口猶如殺人的刀,先帝自己過得都渾渾噩噩,也不在乎多一個愛養麵首的女兒,這點都不能算什麼汙點。
但武鳴明顯不同,他辦事雷厲風行,手段果決,如果為了一個長公主,與群臣起衝突,怎麼都透著一股怪異的感覺,甚至會更有難聽的流言傳出來。
“我之前就去過淮南,那裡也算是第二故鄉,公主府都是現成的,規格還不差。皇上已經和淮南大將叮囑過了,沒人會為難我。天高皇帝遠,我在淮南要自由很多,那些老頑固也不會一直盯著我不放。”五公主見她遲遲沒說話,終究是心生不忍,主動開口安撫她。
溫明蘊輕歎一口氣:“好,你要注意身體,隻是離得那麼遠了,不知道下次一起看畫本,要到什麼時候了?”
她有些悵然,陳娉婷輕笑一聲:“看什麼畫本,武鳴若是知道了,隻怕要後悔答應庇護,責怪我帶壞了你。”
“我本來就是壞的,哪用你帶。若不是嫁給了他,說不定我也和你一起去淮南,當個風流女子,成天趴在牆頭看俊俏郎君。”
五公主忍不住搖頭:“俊俏郎君雖然好,但是看多了也膩歪。有時候也會羨慕你,找了個如意郎君。萬千美人擺在他麵前,他也能看都不看直接拒絕,甚至還給自己扣了個不能生育的名聲,恐怕這消息傳出去,朝中又要不太平了。”
“在你倆的身上,我真正理解了那句話:隻羨鴛鴦不羨仙。”
她的視線在溫明蘊身上流轉,目光裡帶著幾分豔羨。
溫明蘊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陳娉婷的手比平時要涼得多,氣色也不太好。
哪怕她說話一直心平氣和,看起來已經想通了,但光從她這副憔悴的模樣,就能看出來,宮中巨變對她的影響極深,至今還沒能走過那道坎兒。
“娉婷,對不住,沒能提前知會你一聲。”溫明蘊輕聲向她致歉。
五公主一聽她說這話,忍不住笑出聲,隻是表情卻是苦澀的。
“說什麼傻話,事關江山社稷,如何提前知會。你若真的提前通知我了,那才是壞了大計,犯下大錯。”五公主反握住她的手,話雖然說得瀟灑,但是眼眶已經紅了。
“我——”溫明蘊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隻是還沒能說出來,就被五公主按住了。
“你不用說,聽我說。其實武鳴殺死父皇,我並不怎麼恨他。說起來也奇怪,明明父皇那麼疼寵驕縱我,最後城破之時,他還派人給了我密道地圖,讓我提前逃跑。可是真當我聽說他被武鳴殺死時,心底除了難過之外,竟然沒有一絲恨意,甚至還有幾分解脫。”
她語氣急促地道,說到“解脫”這二字時,眼神都變了,仿佛隨時都要黑化。
“或許我們陳家這一脈的人,天生骨子裡就是冷漠殘暴的。祖父怕自己的皇位不穩,殺死年富力強的詹懷太子,而如今父皇也同樣如此,為了不讓彆人扶皇子上位,他竟然親自派人去滅了幾位兄弟的口。”
“我應該慶幸,我是女子,否則你再進宮的時候,也隻能替我收屍了。”她苦笑一聲。
“我兒時跟在他身邊,看見他勤勉地批閱奏折,與朝臣們議事到天明,那時候就覺得他是一代明君,絕對能做出一番豐功偉績。可是逐漸的,他就變了,歲月帶走的不隻是健康的體魄,還有他的雄心壯誌和為民之心。他開始耽於享樂,不顧百姓死活,甚至在城破之時,他想到的不是與大燁朝共生死,而是殺掉所有的兒子,獨自逃離……”
“幼時偉大的君父形象,轟然崩塌,隻剩下滿地狼藉。所以當我得知,武鳴殺了他時,我竟然有一刻覺得痛快,這樣殘暴又無能的昏君,不殺難平天下人之恨!”她幾乎是咬牙切齒說出這幾句話。
隻是說著說著,眼淚還是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那是最疼愛她的父親,哪怕嘴裡說著要平天下人之恨,可是心底依然無比難過。
“你看我果然是他的女兒,同樣冷漠殘暴,竟然會盼著他去死。”五公主衝著她笑了笑,隻是笑得比哭還難看。
溫明蘊立刻坐到她的身邊,直接將她抱住,輕輕拍著後背。
“怎麼會呢,你在我眼裡,是這世上最熱心腸的人了,當初我對你毫無用處,你卻和我成為了好友,一次又一次地幫助我。如今我想回報你,你都不稀罕。”
“況且,你不是對先帝無情,而是太有情義了。從兒時起,你對他就既有父親的敬愛,又有對明君的崇拜,交加在一起,讓他在你的心目中,已經有了更光明和穩固的形象。而如今崇拜之情徹底破碎,父女之情也岌岌可危,所以才會既難過,又覺得解脫。”
她這話說完,陳娉婷就忍不住哭出聲來。
很顯然,溫明蘊這一番話,直擊心靈,把她深藏在心底的糾葛,都分析得清清楚楚,也更加直麵她的內心。
她勉強克製住哭聲,語氣顫抖地道:“胡說,誰說我不稀罕你的回報。我還指望你在望京多吹枕邊風,要是淮南那邊參我的奏折太多,你可得幫我多說好話,一定要壓住了。”
“那是肯定的,哪個不長眼的敢參你?”溫明蘊立刻順著她的話說。
陳娉婷靠在她的懷裡,眼淚把她的衣衫都打濕了。
兩人一時之間門都沒怎麼說話,直到五公主哭得儘興了,才慢慢分開。
溫明蘊拿起繡帕,替她擦拭著眼淚。
“到了淮南,一定要多寫信,不要報喜不報憂,無論是喜事,還是煩擾都跟我說說吧。我待在深宮之中,估計十分無趣,就等著你的信來。”
“好,你也多講一些你與武鳴的趣事。我自己沒遇上愛情,就想聽聽彆人的愛情故事。當然,若是他對你不好,你隨時過來找我,我們去浪跡天涯!”
“一言為定!”溫明蘊立刻點頭答應,並且抬起手掌。
五公主也抬起手,直接拍了過去,兩隻手掌在空中相撞,發出“啪”的清脆響聲。
馬車在城門口停下,溫明蘊從衣袖裡摸出一隻玉鐲子。
“我在佛寺裡求來的,說是開過光的,之前給武鳴求過平安符,他得償所願了。如今給你求一個,望你也能萬事順遂。”她將玉鐲套在五公主的手上。
溫潤的玉質,更加襯得她皓腕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