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那隻飄渺的幽靈是真實的,不是泡了拉撒路池後思維錯亂的幻想。
他有種強烈的預感,一切的真相,就藏在重重雨簾之後。
暫停的時間悄然流動,紛亂的腳步聲從四麵八方聚攏而來,伴隨著不堪入耳的汙言穢語。
“他在這兒!我看到了!”
“快來!”
“#¥%@狗雜種!打他!”
“……”
身體先於意識動了起來,仿佛有另一股力量在操控著,瘦小的孩子一骨碌爬起來,撒開腿跑得飛快,沒命地狂奔。
傑森被窮凶極惡的暴徒們追趕著,在迷宮般的小巷裡靈活地繞來繞去。奔跑的過程中,時間被遠遠地拋在身後,歲月開始倒流,這些年的光陰鐫刻在他身上的一切痕跡都逐漸消退了……
直到那一天,那一刻,那一秒,他倉皇的目光穿過狂風驟雨,恰好跟一雙平靜無比的深紅色眼眸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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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犯罪巷的流浪兒童們都是犯罪預備役,作為流浪兒童的一員,傑森對這句話深表讚同。
雖然他有個能擋風遮雨的破房子,和每天渾渾噩噩醉生夢死的媽,但實際上他跟無家可歸也沒什麼區彆。
光是基礎的溫飽都沒法保證,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兩三天用一塊乾巴巴的麵包就對付過去了。
從傑森記事起,他的生活就籠罩在濃厚的陰影中。
狹小的地下室內被肮臟破爛的家具塞得滿滿當當,空氣常年潮濕得令人作嘔,昏黃的燈光永遠照不亮黑漆漆的牆壁,父母的吵架聲激烈得能掀翻房頂,上頭了兩人還會動手打架,朝著對方摔一切能摸到的東西,有一回甚至有把菜刀擦著傑森的頭頂“嗖”地飛過,深深地剁進櫃子上,嚇得年幼的他哇哇大哭。
後來爸爸走了,聽說是進監獄了,也可能死了,傑森不知道,當時他實在太小了,唯一留下的印象,是母親胡亂的咒罵,和夜深人靜時從被子裡傳出的低沉嗚咽。
少了一個人,日子照樣過,跟以前也沒有太大的區彆。每天都是重複的,毫無新鮮感。
傑森學會了偷竊,學會了打架,學會了運用長相優勢,露出看上去無比乖巧的笑容騙人。一切在犯罪巷活下去的必備技能他都學會了,並且非常熟練地運用起來,儘量讓自己過得更好一點點。
但所謂馬有失蹄,人有失手,傑森的技藝再精湛,也不可能每次都成功。
偷竊失敗,逃不掉,就隻能硬挺著挨一頓打。
傑森不想挨打,所以他拚命地逃。
那是個大雨滂沱的夜晚,路上幾乎沒什麼行人。傑森跑得喉嚨都快燒起來了,眼前一陣陣發黑。他知道自己的速度越來越慢,很快就要被那夥不依不撓的混混們追上了。
心分成兩半,一半勸傑森躺倒算了,另一半說再堅持一下。他快要被兩種截然不同的念頭拉扯得人格分裂了,咬牙吊著的那口氣即將鬆懈之際,他跌跌撞撞地拐過彎兒,差點兒撞到一個女孩子的身上。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傑森的呼吸停滯了,腦子裡一片空白。
大雨沿著牆壁流淌,長發和皮膚都白得泛光的女孩子穿著件單薄的黑色長袖裙,貼牆而站,身材挺拔如鶴。她的雙手規規矩矩地交疊搭在小腹上,線條流暢的下巴微微抬起,空洞的眼眸投向虛無的天空。
原來真的有人什麼都不用做,光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就能美得像一幅畫,足以平複任何紛亂的思緒。
她絕對不屬於這裡,畫風跟陰暗潮濕的犯罪巷格格不入,傑森想,她應該居住在灑滿陽光的宮殿中,每天有毛茸茸的小鳥湊到她的枕邊嘰嘰喳喳叫她起床,陪伴她快樂地唱歌,舞蹈,看書……
傑森非常自然地將從睡美人、白雪公主、灰姑娘等童話故事裡的美好情節融合進了對女孩的想象中。
“對、對不起!”傑森輕聲說。
在犯罪巷一貫凶狠蠻橫的小男孩忽然轉了性,結結巴巴地道著歉,小步後退,與女孩子拉開距離。
他覺得自己不能靠得太近,還莫名產生了“靠近會受傷”的感覺。
但這怎麼可能呢?隻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而已,跟追在後麵的混混們相比,殺傷力差太多了……
對!我還在逃命呢!
被純粹的美麗直接糊臉的震撼感迅速消退,傑森猛地回過神,聽到催命的腳步聲窮追不舍,再度逼近。
他拔腿就跑,跑了兩步想到什麼,又猶猶豫豫地倒了回來。
追他的那幫混蛋們沒一個善茬,身上的每個毛孔都能流淌出惡心的壞水。如果女孩子被他們看到,絕對沒有好果子吃。什麼欣賞美的念頭,什麼對美麗的敬畏,在惡棍的身上統統不存在,他們隻會露出貪婪的眼神,盤算著怎麼將她賣個好價錢。
不能將她一個人留下——這是傑森心裡唯一的想法。
“彆傻站著啊!快跑!要挨揍了!”傑森喊道,他把手在濕透的衣擺上胡亂摸了一把,偷偷鼓起十二分的勇氣,用力握向女孩的手腕。
女孩完全沒有反抗的意思,就連下意識的回避舉動都沒有,她宛如乖巧的洋娃娃,一下子被傑森牢牢地抓住了。
“跟我走!”傑森低聲說,他再度奔跑起來。
女孩被傑森扯得踉蹌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後。她的眼神一直呆呆的,動作也非常生澀,像是許久沒有行動過、已經生鏽的木偶。
但很快女孩就適應了奔跑的節奏,還調整了步伐和換氣的方式,跑得更穩了。她的眼睛也逐漸恢複了神采,不再是呆滯的,目光越來越亮,燦若繁星。
不知道跑了多久,追逐的聲音終於消失了,雨也漸漸變小了。
傑森拉著女孩子躲進一家廢棄便利店的屋簷下。兩人渾身上下都濕透了,衣服黏在身上,冰冷的寒氣直往身體裡鑽,傑森打了個寒噤,把手攏在嘴邊奮力嗬氣,緊接著用力揉搓雙手。
“你不冷嗎?”傑森見女孩仍然專注地望著遠方,忍不住問道。
這次女孩有反應了,她收回視線,目光在傑森身上慢條斯理地轉了一圈。
傑森有種身體被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摸過一遍的詭異感,他悄悄往後退了退,把手背去身後,又感覺暴露出柔弱的胸腹部很危險,手默默地收了回來,擋在身前。
“不冷。”女孩終於開口,她的聲音比貼在身上的濕衣服還要冷,透著徹骨的寒意,宛如高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
“啊,哦……”傑森局促地支吾著。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木頭似的戳在這兒,追兵都沒了,難道不應該趕緊回家嗎?
憋了半天,傑森又憋出一句:“你……你不該來這裡。”
女孩伸出手,嘗試去接飛落的絲絲細雨。片刻後她攏起掌心,歪著頭看傑森,問:“為什麼?”
為什麼?傑森忍不住在心裡發出一聲嗤笑,哪有為什麼?有些人生來就在高天遨遊,有些人一輩子隻能於泥濘深處掙紮。如果世界上的任何事都能求個為什麼,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了。
可女孩問得很認真,她的眼神和語氣的的確確充滿了求知欲,沒有絲毫嘲諷的意思。
傑森忽然感到了一陣疲憊的無奈,他歎了口氣,回答:“因為你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
光鮮亮麗,即使在黑暗中都閃爍著炫目的光輝。
女孩搖了搖頭,“我沒有錢。”
思考片刻,她又補充了一句:“也沒有人家。”
沒有……人家?傑森試探著問:“你的意思是,你在離家出走?”
女孩繼續搖頭,她用無比平靜的語氣說:“我沒有家。”
傑森:“……”
乾、乾什麼!乾什麼忽然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其實女孩的眼神沒什麼變化,還是那麼平靜,但被她深紅色的眼眸一盯,傑森忽然感覺有隻兔子直直地掉下來,砸穿了他的心。落地後那兔子還不安生,活蹦亂跳的,來回來去瘋跑,根本按不住。
冷冷冷冷靜!這對話沒有絲毫問題,她也沒有在暗示,我到底為什麼會如此慌亂?
“對不起。”傑森木然地道了個歉,儘管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道歉。
無話可說的時候,道歉和微笑總不會錯的。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女孩簡直是十萬個為什麼成精了。
你哪兒來那麼多問題啊!傑森在心裡咆哮一聲,麵上擠出笑容,“因為提到了你的傷心事,很不禮貌。”
天呐,我竟然也有顧及禮貌的一天!
“我不傷心。”女孩說,“沒什麼好傷心的。”
傑森:“……”這世界上竟然有比我還不會聊天的人。
尷尬的沉默再度襲來,傑森彆扭得無以複加,局促不安,他呆了一會兒,決定告辭。
“呃——”傑森剛張開嘴發出一個音節,“轟隆”一聲巨響打斷了他的話,天空中劈下一道雪亮的閃電,原本已經沉寂的雨又嘩啦啦下了起來。
傑森:“………”老天爺你是故意的吧?!
女孩子眨了眨眼睛,纖長濃密的睫毛垂落,投下一小片陰影,遮擋了她此刻的眼神。
走也走不了,乾待著也沒意思,傑森搜腸刮肚,尋找可聊的話題。“那個……我們也算有點緣分……要不互相認識一下?”
“我叫傑森。”
女孩的目光落在傑森伸出的手上。
他一定很緊張,指尖能看到明顯的顫抖。
漫長的沉默,傑森沒能等到回應,他的眼裡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沮喪,抬起的手臂緩緩下落,沉得像壓了座山。
女孩忽然握住了傑森的手,還認真地晃了晃。她的掌心乾燥而溫暖,軟得像一團雲。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傑森,仍然是麵無表情的模樣,但傑森能感覺到她的眼神和語氣都十分認真。
“你好,傑森,”女孩一字一頓地說,“我叫……源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