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欠下欠條,也總是需要有保人的。
而阿遲的命,恐怕並不值得一百兩。
就算是買一個年輕力壯的奴仆,也隻需要十兩銀子而已。所以他簽下的所謂的欠條,本來便是不可信的,齊公子看起來也不像是那樣善解人意、願意先讓他欠著債的性格。
齊公子卻又笑了。
他笑著笑著,便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一個愛抽煙的人,肺總不會太好。但是在這樣劇烈的咳嗽之後,當他緩過來的第一瞬間,還是要和阿遲說話。
“先前的一兩、五兩,隻是一個考驗。我想要看看,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而能夠為這幾兩碎銀吃得大苦頭、堅持又不肯放棄的人,在我看來,心誌堅定不可摧毀,也是一定能掙得到這一百兩的。”
或者再直白一點,這樣的人,為了能夠實現自己的目標,總是不管什麼事,都願意去做的。
他們沒有底線。
齊公子見過許多這樣沒有底線的人。
“你不必擔心。”
他那雙像毒蛇一樣的眼睛,此時已經鎖定阿遲,就好像阿遲才是目前他眼中唯一的獵物那樣,“我既然提出了這個要求,雖然不能讓你賒賬,但也不是要刻意地為難你,當然要給你提供一些——能夠掙得到一百兩的法子的。”
“比如說……你可以為我來做事。”
齊公子並沒有說的太明白,他隻是看著阿遲的眼睛說,“你的身形很靈敏,哪怕做多了重活,感知卻還是沒有因此遲鈍下來。而你的手也很快——哪怕上麵長滿了繭子,我卻還是沒有見到過手指能這麼靈活的人。”
對於齊公子難得的誇獎,阿遲沉悶著,沒有發出任何的回應來。
而齊公子也結束了這樣難得的讚賞。阿遲這樣的小人物雖然能夠得到他的“欣賞”,卻還不足以讓他為其費更多的口舌了。
他的煙槍輕輕輕地敲在了桌麵上,那由玉做成的煙杆,更發出了一種清脆而悅耳動聽的聲音。
在這樣清脆的聲音當中,齊公子意味不明地道,“我常去的那間賭坊,有錢人多得很。阿遲,你又為什麼要辛辛苦苦地賣命,賺那幾兩碎銀,不想想更多的生財之道……或許也可以算作劫富濟貧呢?”
……
阿遲答應了。
他要去做那間賭坊裡搖骰的荷.官……又或許說,做一名騙子,千手。
阿遲並不算是什麼好人,也或許他從根子裡麵就是帶著一股低劣的,從他小時候便懂偷東西起就知道了。
隻是阿遲在長大後,在能保證自己絕不會餓死後,他已經很久沒有偷過東西了。
而從天懷村來到這個小鎮後,他更是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哪怕賺錢極難,阿遲給齊公子那五兩銀子當中也都是乾乾淨淨的,清白的血汗錢。
但令阿遲也沒想到的,是他其實並沒有糾結多久,甚至都沒覺得有多少為難,便麵無表情答應了齊公子的話。
他似乎又變成了以前那樣。
阿遲小時候偷東西。
現在也同樣做了騙子,拿著不乾不淨的手段換來的錢財。
他好像從來都沒有變。
也從來都沒有變好。
在做千手之前,當然也是要經過一些訓練的。
賭坊的老板和齊公子達成了什麼樣的交易,阿遲並不清楚。他隻知道每幫賭坊贏得一筆錢財之後,自己就能夠從中拿到一筆報酬……前提是他要足夠機靈,手段也要學的足夠好,不能露出一點破綻,更不能敗壞了賭坊的“信譽”,才能坐在賭桌麵前。
學千術的那段時間,實在不算是什麼很好的記憶和體驗。
但就算是再苦,也不會比阿遲在寒冬下做體力活時更顯得苦了。
所以他不僅學得很快,甚至還學得很好。連賭坊的老板都和齊公子讚歎地誇獎他,不知道齊公子是從哪裡挖來的這樣一個、簡直像是天生就適合做千手的少年人的。
就連阿遲也忍不住複雜地想……或許他真的是天生適合做老千的。當然了,也或許是天生就這樣有做壞種的天賦。
就這樣訓練了幾個月,阿遲已經可以坐上最基礎的賭桌了。
當然了,在這樣的賭桌上,阿遲其實也是很少會做手腳的。賭坊老板隻是讓他來攢攢經驗,做個普通荷.官,倒不一定要他出老千。
而等經驗攢夠了後,阿遲也可以開始動手腳了。
他實在很年輕,以至於大多數的成年人看到是這麼一個年輕的少年荷.官的時候,對他總是很輕視的。
但是阿遲卻實在比那些老手更加嫻熟,更加老辣,甚至他看見了那些——因為陷入了賭博而家財散儘,哭得像是要將自己的眼淚都嚎乾,從此一無所有,甚至還要賠上自己的一條命,或者是一隻手腳的男人的表情,都比那些已經看慣了人情冷暖的老荷.官,還要更加冷漠,更加無情,更加得不為所動。
簡直好像他天生就不曉得同情那樣——哪怕這些人當中有許多人是因為他所做出的手腳才家財散儘、甚至家破人亡的。
這樣的人不但手法會更加的利落熟稔,他還不會因為一些多餘的軟弱的感情,犯下一些很難彌補的錯誤。就像是最開始齊公子評價他的那樣,阿遲簡直就該是天生的賭場千手。
這樣的阿池,當然是很得賭坊老板的欣賞的,但是一個視財如命的老板。給他的工錢卻絕對不會比其他人多上多少。
最基礎的微薄的工錢不值一提,阿遲的主要收入,當然還是在他做了手腳,幫賭坊贏乾淨了那些“可憐”的賭客兜裡的最後的一文錢的時候,能夠得到的“報酬”。
但實際上,這些報酬很少有落到阿遲手裡的時候,通常他都會直接取出裡麵的一大半、甚至是全部,直接給那位齊公子。
但離那一百兩還差得多。
在這種動力的鞭策之下,阿遲簡直過著像是苦行僧一樣的生活——尤其是當他處於賭坊這麼個不說是人間銷金窟,也算得上是紙醉金迷,人人都花錢如流水的地方的時候,他對自己的那種簡直可以說是苛待的自省,就更加的明顯了。
賭坊裡的千手們大多也會染上一些不好的習慣,有的人好色,有的人好酒,還有的人哪怕知道賭坊是最最害人的白骨窟,也願意去賭上兩把。但是阿遲卻好像是除了吃飯睡覺,就沒有其他任何需求了那樣。
如果在一個人人都是清粥白水、過的無比窮苦的地方,這樣一個同樣節儉地隻能用窮苦來形容的人,當然不會太顯眼。
但在人人都能大魚大肉,痛快撒些銀子的地方,一個能掙到和他們同樣多的銀子,卻隻是吃鹹菜饅頭的人,簡直就讓人稀奇得不能再稀奇了。
這樣的阿遲,當然也會被其他的——他的那些同僚好奇地問上幾句,他賺的那些銀子使去哪了,何必這樣清苦地苛待自己,連這身衣服,都還是一年前老板給他發的那身麵料結實卻顯得灰撲撲的布衣。
換在以前,阿遲是不會回答的。
但是現在他離那一百兩銀子——也是自己的目標,已經越來越近了,所以哪怕是他,也不由得多話了起來,也像是帶著一點希冀似的。
“給那位齊公子了。”阿遲說,“我要他幫我辦成一件事,我想去習武。”
阿遲平時,的確是和那位齊公子來往很近的——但他們也未必就遠。可這個時候,聽到阿遲說將錢交給那位齊公子,是為了讓他給自己辦這麼一件事的時候。阿遲的那些同僚們,都露出了有一些複雜、尷尬、甚至是有一些糾結的神色,眼中更是掠過不少精光。可是當阿遲看過來的時候,他們卻還都是收起了那一絲異色,甚至好似毫無察覺地跟著附和道,“那倒是一件好事了,總不能一直做這手營生!”
隻是雖然這麼說,他們表現的卻不像是對這件大事有興趣的樣子。在回應完了阿遲的話後,話題又重新回到了哪家的酒最香甜、哪個風月坊的姑娘最漂亮這些話題上了。
不管怎麼樣,阿遲要給齊公子的那一百兩,的確是快要湊齊了的。
可是離著那一天越近,阿遲便越覺得心中空空蕩蕩——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預感,就像是阿遲清楚自己的一生,從來不會有多被幸運眷顧,有多順利的時候那樣。
阿遲被賭坊養著當千手,但經過他手的賭桌,也多是中等的場子,真正的“大魚”,是輪不到他來主持的。
但這一天,卻偏偏也那樣的巧合,主持高手場的荷.官偏偏喝醉了酒,和人爭強鬥狠,現在被揍得從床上爬都爬不起來。而今天在賭坊當中,也沒有人能和這樣的老手一樣經驗豐厚的好人選,總之,在各種意外的情況……這個機會便落在了阿遲的手中。
他去賭桌前,還有人循循善誘著和他說,這一次來的的確是一條大魚……而若是能釣上這條大魚,能給他抽出的流水,大概有這麼個數——
那人給阿遲比了五個指頭。
如果有這個數的話,那阿遲的一百兩,是遠遠足夠了。
他在賭坊中不堪、惡毒、卑劣的這段時間,也應該結束了。
他會換上一件新衣服,光明正大地重新走在陽光下,然後拜入青山宗。
阿遲很能吃苦,他相信,哪怕自己真的天資駑鈍,隻要沒日沒夜地練武,他總是能厲害一些,更厲害一些。
在這樣後知後覺的洶湧湧來,又幾乎已經欣喜到麻木的情緒衝擊下,阿遲捧著骰子,來到了賭桌的麵前。
賭桌的其中一邊,自然是賭場養著的一名厲害的賭手。
但是他對麵坐著的那一人,卻是阿遲從來沒有見過的人。
那不是鎮上的人,而是一名江湖人。
江湖人總是顯得和普通的百姓很不一樣的,他身著一身流雲長衫,上麵的緞料光滑,隱隱閃出些許銀光,是江南最好的織造坊,才能編出的流雲緞。
而穿著這樣緞料的人,一身意氣風流,手足之間都顯出一種被金銀玉石堆砌養出來的富貴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