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是這樣的……”章遠山剛要說明,頭頂的燈光忽然變幻。
【非常感謝大家百忙之中參加我父親施為民的七十大壽,我今天在這裡……】
原來是晚宴正式開始,施教授的兒子已經在主持現場,所有人都停下了之前的活動,齊齊轉移了注意力。
顧家這邊也不例外,顧星宇拉著小弟穿過人群和自家大哥站在了一起,安靜又配合地看著大壽按照流程順利舉辦,也不出意料地看到自己精心準備的禮物放在一大堆更彆出心裁的壽禮中毫不出彩,心裡有點遺憾倒也沒覺得特彆難過。
至少和那些音樂家身份的弟子們比起來,他輸得真不冤。他們中竟然有人開始現場演奏他們老師的巔峰代表作,同時早在幾年前也被列為國際公認高難度鋼琴曲《時間》,以博得自家老師欣慰一笑。
放平了心態以後,再去欣賞這些專業鋼琴家的演奏就是一件很美妙的事了。顧星宇本人也算是搞藝術的,所以對這些感性的東西也容易接受。相比起其他外行人看得一個熱鬨,隻是單純覺得好不好聽琴師的彈奏技巧夠不夠炫,他更願意去聆聽琴曲中夾帶的情感。
鋼琴曲《時間》是一首很奇妙的樂曲,它除了旋律動人讓人很輕易就記住以外,最神奇的一點就是會隨著琴師想要表達的東西而變得微妙。
就比如現在,先後有幾名鋼琴家現場演奏,可是第一位彈奏出來時人們感受到的旋律裡充滿了對逝去時間的哀傷和留戀,第二位上前卻演出了憧憬著未來時光的美好,第三位則更加激昂像是一個不信昨日也不看未來隻想牢牢抓住現在的戰士——明明是相同的旋律,可是就因為演奏人的不同帶出的情感也是千變萬化。
“好,好,你們都很好。”老壽星很高興,在老伴的攙扶下對自己的幾個弟子表達了讚許之意,然後又看向其他還沒能力演奏的弟子,“你們也努努力,到時再讓我這個老頭子高興一回。”
還達不到這首曲子要求的一些人紛紛慚愧低頭,這其中就包括章懷的爸爸章遠山。
章懷小朋友看自家爸爸一臉的慚愧和訕訕,頓時鼓起了嘴,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有什麼的,梅老師也會彈啊,彈得比前麵的叔叔阿姨都好。”
小男孩的聲音不算大,可是放在大家都保持安靜的環境下就很清晰了。章爸爸想捂住兒子的嘴已經晚了,這會兒隻能對著所有望過來的視線回以尷尬的笑。
施老教授是第二次聽到梅老師這個稱呼了,先前本來被打斷的興趣這一次更高漲地提起來,饒有興致地看過來:“小朋友,你說的梅老師,就是你上的小學裡給你們上音樂課的老師?”
“梅老師才不隻會教音樂,還給我們上數學課,她可厲害了!”章懷不服氣地跟著喊了一聲,六一班的小學生如今全是梅老師的腦殘粉,“施爺爺你是沒見過老師彈琴,你見到了一定也會誇她彈得超好的!”
顧星城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帶來照顧弟弟的女仆會因為她班上的學生兩句話一拱,不得不走上台前,站在所有人的目光下。
並且被懇切要求想一觀演奏。
他本來是想製止的,但這份態度還比不上小弟很興奮的一句“梅露姐姐上啊,讓大家都知道你的厲害!”,於是原本臉色淡然的當事人溫柔笑開,很是乾脆地應著邀請聲上前了。
“那便獻醜了。”
看起來隻是個助理的美麗女郎在包括一群專業音樂家在內的名流人士集體注目下,從容優雅地坐在了鋼琴前,臉色波瀾不驚,這份氣度引得很多人暗暗點頭,隻提心性就非常不錯了。
待到她平舉雙手放在琴鍵上,輕輕鬆鬆引出一段高難度的初段旋律後,所有人都微微變了臉色。
不是她炫出的高超琴技,而是旋律裡透出的那股情感。
曲名《時間》,有人懷念消逝的過去,有人憧憬著未來,更有人拚命把握現在,這些都是人類情感的最有力體現。可是眼前這個人表達出來的東西卻截然不同,或者說根本沒被賦予情感,隻有平淡和冰冷。
是的,除去人們主觀上強加的那些情感,時間的本質其實一直都是冰冷的。它不會隨著人們的不舍而停滯,更不會因為人們的期盼而加速,它就是這麼一點一滴的不緊不慢的勻速前行,無處不在平平淡淡一直常伴所有人身旁,比什麼都公平又比什麼都殘酷。
會場裡有人忍不住雙手掩住了唇,也有人不由自主抱緊自己,他們覺得自己身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看著那道低頭專注演奏的身影,內心生起了一股淡淡的敬畏。這個人彈的這首曲子,讓他們覺得人生一切都不受自己掌控,他們的一切都被一雙無形的眼睛看著,高高在上又漠不關心,就如同這時間,隻是按步就班,到了命運的節點就將你帶走。
就像是……
“就像是有神靈在看著一樣。”施老教授一臉激動地看著結束彈奏的人,不停地喃喃自語,“這才是我想表達的,這才是我想要的……時間怎麼可能有感情,它就像神一樣高高在上注視著一切,看著人類又對他們漠不關心……是我們強行賦予了時光感**彩,它的本質就是無形又無情的!”
麵對創作者本人如此高的肯定和評價,會場上不由發出大片的嘩然和驚歎,在一片吃驚和探究的神色裡,從鋼琴前站起的女仆寵辱不驚,隻是笑著向對方點頭道謝:“很榮幸能得到您如此讚譽。”
她打完招呼,就要轉身離開,這半分都不留戀的態度讓施教授本人吃驚還有些著急。作為他愛人的蕭女士哪能讓老伴這麼難過,趕緊也跟著喊起來。
“我記得你,是顧家那邊的人吧?你身上的衣服是顧家的二小子設計的,還挺不錯的,小姑娘能陪我聊聊嗎?”
於是一直到晚宴結束了,顧家一行人還被施教授一家留到很晚,一直到被很熱情地送出門後,不管是顧星城還是顧星宇,這兄弟倆人的表情都是非常恍惚的。
他們原本都做好打長期戰爭的準備了,結果就這麼戲劇性的逆轉了?
想到之前施老教授拉著女仆梅露恨不能促膝長談音樂方麵的各種專業話題,而設計圈引退大拿蕭女士也翻看起顧星宇的設計稿覺得可圈可點,看在老伴的份上也願意拉他一把,將顧星宇引薦到國內設計圈正式亮亮相走走過場,兄弟倆都覺得事情的發展很夢幻。
唯有顧星陽小朋友一臉理所當然,得意洋洋地搖頭晃腦:“我就知道梅露姐姐最厲害了!”
是很厲害。
厲害得讓人心驚。
那之後過了好幾天,顧星城的心情一直都處於複雜狀態。
他越是回憶女仆的優秀,越是感到異樣。
終於,在第三天的一個夜晚,顧大少忍不住趁著這份空閒,把女仆叫了出來。
兩人站在大宅的露台上,頭頂是夏日的星空,不遠處是顧宅的噴泉花園,幾盞朦朧的燈光下看著彆有一番景致。
顧星城手撐在欄杆上看似看向遠方實則根本什麼都沒注意,隻是捏著雙手,不言不語。
“大少爺,是有什麼煩心事嗎?”幾步外的女仆發出疑惑的詢問,不用回頭,顧星城都能想象她歪頭看他的模樣。
“是有一件……我真的很困擾。”頂著這股壓力,他慢慢將自己的糾結心情吐露出來。
世間有天才,顧星城一直都是知道的。
以前他就聽過也曾親眼見過,世界上總有那麼一小撮人從孩童時代起就展現出來的驚人才華,彆人需要花一輩子才能精通嫻熟的技能,積累的經驗與心得,在他們麵前要花費的代價最多不過是幾年的功夫。
工作學習?拓展未來?不過跟吃飯喝水一樣簡單的事。
他們手捧著最寶貴的金鑰匙,天生就站在人類智慧的最前沿,擁有比任何人都要寬廣遠大的前程,看到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風景。
“梅露小姐就是這樣的人吧。”顧星城如此感歎,他轉頭看向身旁的女仆,臉上滿是疑惑和不解,“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份工作?”
明明如此強大,明明如此優秀,明明可以站在讓所有人歎為觀止的高度,卻偏偏選擇做一名仆人。
“不覺得委屈嗎?”換位思想,他覺得自己無法忍受,於是有了現在的脫口而出。
“為什麼會覺得委屈呢?”麵對困擾他許久的疑惑,身邊的女仆卻是淡然看他,笑著提出反問,“大少爺,請問為了幫助更多的窮苦人民一生都在省吃儉用甚至撿廢品換錢,平時連肉都舍不得買來吃的人委屈嗎?”
顧星城愣了愣,卻又聽到她繼續問。
“有人把自己的青春和餘生都放在無人知曉的國家實驗室裡,放棄了自己的自由和本該萬眾矚目的聲望隻為了創造出更多利國利民的科研成果,一生未婚未育委屈嗎?”
他沉默了。
“他們熱衷熱愛自己所做的事業,為此放棄了一些大多數人絕對不會放棄的東西,一奉獻就是一生,他們會覺得自己委屈嗎?”女仆的聲音自始至終都很平緩,如山澗的溪水悅耳寧靜,“同樣的道理,我作為女仆遵守著這個工作的一切準則,並不覺得自己委屈,更不會視自己的工作為下品。那些偉大的人選擇為大眾服務,而我和他們的區彆,不過是我隻願意選擇一個人去侍奉而已。”
——我和他們的區彆,不過是我隻願意選擇一個人去侍奉而已。
顧星城猛地抬頭,震動又愕然地看過去,撞進了一雙澄澈美麗一眼能望到底的通透眸子裡。
卟通,卟通。
他下意識地捂住胸口,看著眼前的人,心臟不受控製地快速跳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