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戰,直打了三天三夜。雲層上方波譎雲詭,驚雷陣陣,雲層之下,鐘山和天照城下了三天暴雨。
整個天地被雨水籠罩,淅淅瀝瀝的聲音掩蓋了一切動靜。偌大的鐘山靜悄悄的,往常繁忙熱鬨、一刻都沒法停歇的任務大殿,如今門可羅雀,隻能聽到雨水砸在石磚上的聲音。
所有人都知道鐘山正在變天,在最終結果出來前,甚至都沒人敢大聲說話。這一戰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的,仿佛在那麼一刹那,心不在焉的眾人忽然感受到一種冥冥牽引,他們抬頭望天,灰蒙蒙的雨幕依然浩浩蕩蕩,可是雲層卻安靜了。
勝負已分。
淩清宵降落在地麵上,身上狼狽至極,連站立都勉強。然而淩清宵的狀況還算好的,因為另一個人,是直接掉下來的。
淩清宵傷勢極重,但是淩顯鴻傷勢更重。在修為差不多的情況下,打到最後比拚的就是意誌力。淩顯鴻活了很久,經曆了許多場戰鬥,有著豐富的戰鬥經驗和鬥法經驗,但是他經曆的再多,也不會比淩清宵多。
淩清宵熬過來的,可是五百年中古大戰。中古大戰越到末期反撲越激烈,淩清宵在那裡一年的戰鬥量,可能比得過盛世之人一千年。
最終,是淩顯鴻先撐不住,從雲端掉落。落在了哪裡淩清宵無心去找,大概就在附近。淩清宵隨便找了個地方停下,他剛一落地,就失力墜倒。他一手握著劍支撐,另一手捂住胸口,那個地方,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正在汩汩流血。
龍族刀槍不入,自愈能力極強,能讓他這麼久都沒法愈合的,隻會是另一條龍的攻擊。
剛才在戰鬥中還不覺得,現在停下來,才發覺他身上幾乎沒有一塊是完整的。胸口這一道尤其致命,這是淩顯鴻的龍爪抓在了這裡,險些將淩清宵胸腔穿透,可是淩清宵也借著近身機會,將淩顯鴻重創。
淩清宵用力捂著傷口,鮮紅的血穿過他的手指,混著雨水滴滴答答掉落在地上,和泥沙混成一道渾濁的紅色細流。
尋常的雨是沾不到淩清宵身上的,然而此刻他靈力枯竭,竟然連最基礎的靈氣罩都無法維持。反正龍族皮糙肉厚,淋雨根本不痛不癢,淩清宵便也懶得去管了。
靜默中,浩無邊際的雨水仿佛突然停滯,大大小小的雨滴懸浮在空中,宛如一場盛大奇幻的夢境。輕緩從容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一頂竹骨青傘出現在頭頂,外界的雨被取消暫停,倏地從空中降落,在地上砸出深深淺淺的水花。
洛晗撐著傘站在他身後,為他擋去大雨。過了一會,輕聲道:“恭喜你。”
恭喜他,得償所願。也恭喜他,終於為過去報了仇。
洛晗會出現在這裡,顯而易見已經知道了結果。淩清宵看著外麵的雨幕,想說什麼,又覺得什麼都不必說。
他贏了,他贏過了自己父親,從即日起,鐘山的家主換人。
淩清宵沉默了許久,問:“我是不是真的很偏激?”
這三天發生了太多事情,現在他手上沾滿了父兄的血。宿儀芳說他瘋狂,白靈鸞說他根本不是正常人,雲夢菡說他瘋魔偏執。所有人都對他退避三舍,他是不是真的,大逆不道,冷酷可怕?
“沒有。”洛晗站在他身後,撐著傘道,“你隻是和大部分人不一樣罷了。你的成就超出世界絕大多數人,所以注定為世人所不理解。在你之前,他們還說一千歲修到天仙不可能呢。可事實上,你非但修到天仙,還直接衝到上仙。你創造了曆史,不光刷新了最快修煉記錄,也重新定義了上仙和天仙的力量壁壘。此後,六界的弟子們背書,恐怕就要多背一個你了。”
“這不是怪物。”她說,“這是奇跡。”
淩清宵內心如這場雨般白茫茫的,他推翻了淩顯鴻,報複了淩重煜,可是最後,他發現自己一點都不快樂。淩清宵其實心裡有很多疑惑,但是聽到洛晗的話,他內心逐漸平息,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被父母冤枉而做出極其偏激的事時,洛晗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出手幫他;廣場上他不管不顧殺淩重煜時,所有人都懼他、攔他、咒他,唯有洛晗靜靜站在後方,眼神仿佛在說,沒關係,大不了我們離開。
現在,她告訴淩清宵,你不是怪物,你隻是和他們不一樣罷了。你生而不同,所以注定孤獨。
你是奇跡。
淩清宵是不是奇跡他不知道,但是洛晗,卻是他生命中的奇跡。現在冷靜下來,淩清宵其實想明白很多事情,他在廣場上剖丹的時候,行事確實偏激,他那時候,被內心的怨憎左右了。
如果不是洛晗,他不敢想象他會在瘋狂中做出什麼事情,他也不敢想象,萬一他走火入魔會變成什麼樣。
淩清宵想了很多,最終隻剩下兩個字:“謝謝。”
“謝什麼,你救我很多次,我如今不過投桃報李。對了,吞元獸把承天殿台階上的浮雕咬下來一塊,既然現在你成了家主,那我是不是就不用賠了?”
突然說起輕鬆的話題,淩清宵也沒忍住笑了笑:“不用。”
當然不用賠,如果她願意,鐘山的一切,他都拱手送上。
洛晗長長鬆了口氣:“太好了,本來就沒錢,它還不停給我欠外債,遲早有一天我要被它坑破產。我出來的時候沒有帶它,沒我看著,現在它指不定又在咬什麼呢,我們回去吧。”
洛晗對淩清宵伸出手,淩清宵注視那隻素白的手掌片刻,輕聲道:“好。”
淩清宵的手覆上她掌心,才剛一接觸,兩隻手就牢牢握緊。淩清宵的手上還流著雨水和血水,一瞬間,洛晗的手就被染臟了。
淩清宵艱難地站起身,站好後,自然而然接過洛晗手中的傘。洛晗本想要拒絕,但是她看了眼兩人的身高差,放棄了。
洛晗和淩清宵慢慢走著,另一隻手一直沒有鬆開。她想提又不好意思提,最後隱晦地問:“你傷得嚴重嗎?”
洛晗本來準備了一肚子“既然不嚴重那就先放開手”等諸如此類的話,以淩清宵的性格,無論傷得重不重,他絕對會說沒關係。洛晗都準備好了,結果淩清宵平靜地說:“嚴重。”
洛晗被噎住了,好久沒法反應過來:“……那,我們走得再慢點?”
“好。”
洛晗再一次被梗到,她以為淩清宵會說,無妨。
他變了,真的。洛晗幽幽地想,曾經淩清宵是一個多麼好懂的人,現在,她都沒法預測他的反應了。
兩人並肩走了一段路,山林寂靜,隻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在這種安靜中,淩清宵突然問:“過剛易折,強極則辱。你說我這樣,究竟是修仙,還是修魔呢?”
與怪獸搏鬥的時候,要謹防自己也變成怪獸。屠魔的人,可能最終成了魔。
洛晗表麵上從容淡定,但是心裡卻長長歎了口氣。
終於還是來了。洛晗沉默了一會,低聲說:“我相信你,你不會。”
“就算真有那麼一天,我也一定會先聽你的解釋。以你的性情,會做到這一步,必然有原因。”
淩清宵聽後良久,淡淡笑了:“你這麼信任我。”
或者說,信任那個人。
洛晗張口欲言,外麵忽然傳來呼喊的聲音。有人上山來尋找淩顯鴻,正在漫山遍野地呼喚他的名字。洛晗和淩清宵兩人一起噤聲,方才的話題,也自然而然停止了。
宿儀芳隻看到一個人影朝這個方向墜來,她派了弟子,上山尋找淩顯鴻,或許還有淩清宵。他們冒著大雨找了很久,一個弟子撥開樹叢,見空無一人,地上卻有一灘血水。
弟子見到了血,慌忙通知宿儀芳:“主母,這裡有血跡!剛剛這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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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清天,今日是常朝日,天帝一如之前許多年那般,端坐玉清宮,聽著眾仙官稟報六界之事。
各大台院照常稟報了各自內務總結,快結束的時候,朝上出現一道小小的插曲。禦史中丞出列,肅著臉說道:“陛下,臣有事秉奏。”
天帝淡淡抬手:“啟。”
“六大龍興之地,最古老的蒼龍一脈鐘山,近日竟出現一樁駭人聽聞的惡□□件。鐘山家主之次子當著眾多弟子的麵,將兄長剖心挖丹,影響十分惡劣。之後他還以下犯上,公然忤逆長輩,和父親大打出手。因為這樁事發生在龍族管轄之地,再加上兩龍相鬥,戰場鋪張很遠,故而在短短幾日的功夫裡,此事已經大肆發酵,傳遍十六重天,甚至連上重天也隱隱有所流傳。陛下,如今天界承平日久,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此番竟還遇上這等駭事。此乃不恭不孝之大罪,望陛下嚴懲,以正人心。”
“鐘山……”天帝想起方才他從奏折上掃過時,似乎看到了鐘山的名字。天帝輕輕揮袖,一本奏折從邸報堆中浮出,正正落到天帝麵前。
天帝打開,第一眼就看到上麵的署名,已換成了淩清宵。
天帝笑了,他沒有回應禦史中丞的話,而是沒頭沒腦問:“打贏了嗎?”
禦史中丞沒反應過來,愣怔當場:“啊?”
“龍族六山不同其他地方,弟弟挑釁兄長,兒子挑釁父親,都是常有的事。龍族更不講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一套,誰是強者,誰就是法理。如果打贏了,就按龍族的規矩給其加冕,如果打輸了,就按禮法將其治罪。”天帝說完,含笑道,“中丞,你的信息該換換了,現在已不再有鐘山家主之次子,如今,他是鐘山新任家主,淩清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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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進入五月後,一直陰雨連綿,這一下,就是兩個月。
夜雨瀟瀟,平日裡一派仙家氣象的洞天福地此刻隱沒在黑暗中,像是龐大的怪物。山路上黑的看不清手指,兩邊的樹被夜雨席卷,發出嗚嗚的哭號聲。
雲夢菡隻帶了最常用的行李,換了一身黑衣服,壯著膽子在山路上飛奔。雨夜走山路非常考驗膽量,雲夢菡從來不是個大膽的人,可是現在,愛情就是她最好的勇氣。
雲夢菡不敢回頭,跌跌撞撞跑在山路上。她終於離開了主峰,雲夢菡無聲地鬆口氣,隻要離開了主峰的陣法,接下來就好走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