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歡怔住了。
他走過許多的地方,見過的很多的人,他們有的權勢滔天,有的貧窮貪婪,但卻從未遇到過阿蕭這樣的人。
他似乎總能從繁複的表象中看穿世界的本質,總能站在彆人到達不到的高處,許下自古以來從未有過,卻又好像世道本應如此的願望。
一瞬間,他有好多話想說,似乎前生的許多壓抑,許多委屈,都從心底翻湧上來,眼睛似乎很酸脹,連喉頭也哽咽起來,想要告訴他,想要問他為什麼沒有早點遇到你。
過了許久,他才用帶著一點沙啞的聲音,小聲道:“可是,這怎麼能做到呢?”
平安長大,這太難了。
“隻要能吃飽,那大部份小孩都能平安長大。”蕭君澤笑了笑,“普通的小孩,平時每日能吃的食物,不會超過三兩,大部分的小孩,都處在饑餓狀態,食物不足,就會很容易生病,也會很容易夭折。”
這個時代,嬰兒L的存活率簡直是嚇人,且不說不乾淨的接生的手法造成的巨大死亡率,普通人也一直是在饑餓中長大的,以至於人們對饑餓和痛苦的忍耐度非常高,襄陽這種最低等的物價保障,對這裡的人來說,都有如恩賜一般,到處都供奉起他的牌位。
賀歡沉默了一下,才低聲道:“多了。”
蕭君澤一怔。
“哪能吃到三兩的米糧呢?”賀歡輕歎一聲,“小孩兒L每日能有一兩,便算不錯了,豆粥裡加些野菜,平日裡無事,便去尋能吃的野果、鳥雀、泥鰍,能活著長大的小孩,都是有些本事的。”
糧食珍貴的,不需要下地的小孩,哪用得著吃得太好,一口飯吃,不被餓死,就已經是父母最大的恩賜了。
蕭君澤放下稻穗:“那阿歡覺得,如何才能做到呢?”
賀歡仔細思考了一會,搖頭道:“不可能,即使您當了皇帝,諸家權貴,依然是該收多少,便儘收多少,隻要不激起民變,他們都不會鬆手。”
“那,他們為何會如此呢?”蕭君澤又問。
賀歡這下是真的被問住了,他幾乎是本能地反問:“這,這不從來都是如此麼?”
“從來如此,便對麼?”蕭君澤問。
賀歡一時間,腦子有點轉不過來,過了好幾息,才整理思緒,試著回答這個問題:“這,這也沒有對與不對吧?有更多的糧食,他們的才能過得更好,才能供養更多的部曲,維持他們的家族富貴,此為人心,便是帝王,也沒法改變吧?”
蕭君澤微微點頭:“有幾分道理,但不完全。想想看,世家為什麼會出現?”
賀歡一時汗顏:“這、公子,在下雖然讀過幾本書,認識幾個字,但也並非飽學之士……”
更簡單地說,他隻是識字,這些年雖然努力的收集過幾本書,但無人教導,所以這個問題,超綱了。
“世家會出現,和國家一樣,是社會發展的產物,”他微笑著解釋道,“至於社會,地之主為社,聚
合簇擁為會,人們生活在土地之上所誕生一切,就是社會。”
那,什麼是發展?⒍”賀歡又問。
“上古之時,茹毛飲血,中古之時,以石為器,近古之時,已經有三皇五帝,後有家國,複有方國,最後,天下為之一統,世道隨時光而變得更複雜,便是發展。”
賀歡若有所悟。
“所以,從先秦之時,有諸子百家,朝廷變得越龐大,皇帝對國家管理的越多,那麼,朝廷也會一代一代,生出越加複雜的勢力,但萬變不離其宗,他們都是土地的主人,”蕭君澤微微一笑,“先秦時,他們是士人、貴族;大漢時,他們是地主豪強,到了後來,豪強們世代為官,以禮儀書本教育子孫,長久居於高位,便有了士族。”
賀歡腦中靈光一閃,結合先前阿蕭的提問,恍然大悟:“您的意思是說,豪強也好,世家也罷,都是需要維護自己土地,所以,才能讓庶民貧民們極儘盤剝,讓他們沒有反抗的能力?”
蕭君澤微微一笑:“儒子可教,你說對了。”
賀歡眼中閃出星星點點的光芒:“所以,要讓他們不盤剝百姓,就是要讓他們的沒有土地?”
“也對。”蕭君澤輕輕鼓掌,“對了,正是如此。”
賀歡激動得臉都有些紅了,但他又很快冷靜下來,敏銳地指出:“可是,那得了土地的人,難道不會繼續變成的土地之主麼?他們都是人,也會如此吧?”
分發土地這事,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北魏本就已經執行均田製三十餘年了,朝廷將大量土地分給百姓,甚至奴婢,規定一部份土地在耕作一定年限後歸其所有,還有一部分土地在其死後還給官府,分到土地的人,將要承擔官府的徭役和賦稅。
一開始,這個政策推行得很好,但如今多年過去,大量的土地都已經被世家大族重新占據,失去土地的人,卻還是要承擔朝廷的徭役和農稅,不得不賣身為奴。
在他熟悉平城,草場和農田,因為有許多鮮卑權貴,幾乎是沒有一點平民土地,全是權貴之物。
蕭君澤微微點頭:“所以,我想的辦法,不是這個。”
賀歡目露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