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餘光看了眼屏風後的長刀,然後抱著小灰貓,在天徹底亮起來前離開這座畫滿浮世繪的鬱之屋。
但他並沒有走遠。
畢竟,他已經被鬱子小姐開除了,現在的他不再是鬱之屋的員工。
不是員工,就再也沒有規則可以限製他。
*
這日天晴,晚六點天尚未徹底暗下來,但鬱之屋已經熙熙攘攘燃了燈火。
中庭的白櫻下,鬱子小姐身著一襲金錦織造的紅衣,麵敷厚重白I粉,嘴唇塗得濃烈猩紅,她挽著最隆重的發髻,抱著一把彆致的三味線,坐在灼灼白櫻下彈唱。
邀請的客人陸陸續續來齊,酒宴已經擺上,光線曖昧的燈籠在庭院四角亮起,白色櫻瓣在斑駁燈影裡如細雪飄落。
被名動遊街的花魁如此款待,即使武內家的人並不打算善罷甘休,但今夜無人不沉溺於如此彆致的款待中。
夜風卷著花瓣落入盞中,眾客以花魁指尖撩撥的三味線下酒。
中庭櫻樹下一派極樂景致。
待酒過三巡,暮靄彌漫,天色徹底暗了下來。
不多久,月亮從雲層透出光亮。
蒼白的月光透過繁茂的櫻花,細細碎碎灑在酒盞裡,眾客驚詫地發現盞中酒水變成了斑駁的紅色。
“諸位,接下來才是今夜最精彩的節目,相信諸位定會喜歡,”抱著三味線的鬱子小姐木屐輕挪,嫵媚一笑,“請諸位再湊近一些吧,到這株櫻樹下來,觀賞十五月夜最彆致的夜櫻。”
此情此景,沒人能拒絕花魁小姐的邀約。
眾客齊齊移步夜櫻之下,隻見原本滿樹白淨如雪的櫻花瓣,在蒼白月色的暈染下,竟然變成了濃豔詭麗的猩紅色。
未見過此等光景的眾客驚呼。
鬱子小姐抬起眼皮笑:“這隻是今夜的序幕,接下來,還請諸位儘情享受夜櫻盛宴。”
語罷,她急急撥動懷中三味線,節奏強得有些不合時宜的樂聲縈繞中庭。
“看,血櫻也餓了呢。”
三味線樂中,她放肆地笑出聲。
猩紅花瓣簌簌落下,最開始眾人隻是疑惑驚訝地沉默,有客人發現被櫻花瓣劃到的皮膚開始滲出血水,庭中光線不足,待他們湊近了看,無數道血痕已經遍布裸露在外的皮膚。
緊接著是此起彼伏的杯盞碎裂聲,還有撕心裂肺的慘叫。
不到十秒鐘,站在樹下仰望血櫻的眾客,臉上已經被櫻瓣削噬得血肉模糊。
他們有的揮動手中長刀胡亂砍殺,有的躬起身子瘋狂逃竄,但所有自救行為都無濟於事,沒人逃得出夜櫻籠罩的方寸之地。
夜風卷起漫天漫地落櫻,這些猩紅的花瓣仿佛擁有了生命,它們像蝗蟲一樣追逐散發著甜美血腥味、試圖逃散的客人,最後密密麻麻將其包裹在猩紅的花瓣中。
吸食。啃噬。咀嚼。
眾客濺起的血水彌漫成血霧,在亂櫻飛舞的夜晚將月色染紅。
與此同時,鬱子小姐手中的三味線節奏越發急促明快,妖異的樂聲縈繞中庭。
她用嫵媚的嗓音低低吟唱,唱這一夜的櫻花與血霧,唱歡客們的悲鳴。
“真是極近癲狂又歡愉的一夜呢。”她笑得歡暢。
眾客驚叫嗚咽不斷,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皮膚血肉被妖異的花瓣生生削下,看著身邊同伴在簇擁的花瓣裡變成生生白骨。
一具具佇立在夜櫻下的骨頭架子蒼白乾淨,幾乎一絲肉都看不見了。
他們的血水滲入紅色土地,很快就被吸收殆儘,綿延不絕的慘叫聲與節奏明快的三味線聲融為一體,月色下的血櫻越發猩紅欲滴。
空氣裡是濃烈到令人顫栗的血腥味。
“真是令人難忘的美好夜晚啊。”鬱子小姐的笑聲越發癲狂。
不到三分鐘的櫻宴裡,所有賓客都變成了白骨。
此刻三味線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從櫻樹生長出來的氣根朝雕塑般屹立的白骨纏繞而去,最後將它們從喝飽了血水的泥地裡拔了出來,一具具森白的骨頭像玩偶一樣,被細細氣根吊掛在花團錦簇的枝頭。
鬱之屋的遊女們目睹了中庭裡荒誕血腥的一幕,再也顧不上禮儀和規矩,驚叫聲此起彼伏,遊女們腳步慌亂嘈雜,紛紛逃出被血腥籠罩的建築物。
此刻,在蒼白的月光之下,這座塗滿光怪陸離浮世繪的鬱之屋,仿佛一隻血腥氣彌漫、匍匐在遊街上蠢蠢欲動的怪物。
鬱之屋外,遊女們的動靜驚動了遊街上的人,眾人紛紛朝燈火璀璨的鬱之屋方向看去,隻見中庭方向冒出黑色濃煙,隱隱有幾簇火光跳動在夜色裡。
鬱之屋失火了。
但三味線的聲音始終不斷。
*
酒屋最昂貴的酒,如今成了鬱子小姐點燃這個夜晚的燃料。
她仍覺得遺憾,這樣詭麗的夜晚,應該以血釀來做火引才算得完滿。
罷了,留點遺憾也沒關係,反正也不存在真正完滿的結局。
她如此安慰自己。
大火沿著烈酒的軌跡燒上櫻樹,白骨與乍現的靈體懸吊枝頭隨風搖曳,悲鳴綿延不斷。
血腥味融入燃燒的酒味裡,醞釀出這個濃烈獨特的夜晚。
蒼白月光照亮中庭,照亮整條遊街,一樹血櫻在月色裡灼灼綻放、灼灼燃燒。
鬱子小姐坐於燃燒的櫻花樹下繼續彈奏,急促的三味線聲讓這個混亂的夜晚變得有序,一切都在這位燃燒花魁的秩序裡。
待這場大火綿延整條遊街,這個燃燒的夜晚將到達高I潮,她將在高I潮中拉開真正的序幕,她會在這場大火裡融化、然後與身後的血櫻融為一體,在綿延的大火裡燃燒百年……
她不會就此消失,她將永存於這裡。
她將不再是任人宰割的人類,而是和她憧憬的前代花魁一樣,成為非人類的存在,隻有非人類才能真正擁有自由,享受不羈、無所不能。
燃燒中的妖櫻氣根蔓延瘋長,它們像觸I手般朝鬱子小姐伸去,細細的藤蔓勒住鬱子小姐的嘴唇,頃刻像利刃般將她的嘴切至耳根。
猩紅血水從她臉上噴湧而出,簌簌滴落在她手中的三味線上。
她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她甚至感覺不到周遭翻湧的熱浪。
“燃燒吧……”
火光映照下,鬱子小姐血腥的臉上露出向往的神色,她仰頭看向被大火吞噬的夜空、看向在烈火中蜷曲成猩紅火星的櫻花瓣,被割開嘴唇的她發出模糊又癲狂的笑聲。
可半分鐘後,鬱子小姐瘋狂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你……!”
三味線聲截然而止。
此刻,一位身負長刀、臉上戴著麵具的青年出現在火場中。
他朝灼灼燃燒的櫻樹走來,來到鬱子小姐的麵前,聲音一如往常的平靜:“小灰已經被我安置在很安全的地方了,請您放心。”
“我說過,很快又會見麵的。”
“鬱子小姐,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