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雨聲依舊持續不斷, 祁究身處一片潮濕的墓園。
一望無際的墓碑聳立在雨夜的荒野上。
周圍沒有橡樹林,也沒有低低盤旋的黑鴉,隻有綿延不斷的雨水落在石碑上, 發出淅瀝的喧囂。
祁究身處碑林之中抬眼四望, 綿延不儘的墓碑帶來的視覺衝擊,讓他一時間有些無所適從。
「規則圖鑒」本就是死者的世界,他們這些名為「死亡旅人」的闖關者,不過是遊蕩在彌留城裡的靈魂。
——所以這些都是旅人們的墓碑嗎?
冒著雨水,祁究開始順著身邊的墓碑逐一看去。
這些墓碑彼此挨得很近,隻簡單的留了死者的黑白照和名字, 彆的身份信息無跡可尋。
不知是不是夢境有意安排,很快, 祁究便看到了屬於季小野和顧真真的墓碑。
還有女巫,祁究從照片上認出了這位特立獨行的女性,女巫的名字是塔西。
然後祁究看到了秦讓的墓碑, 再之後,是祁小年的……
所以這片碑林是副本係統的核心區域嗎?類似於儲存了用戶信息的係統?
墓碑之下埋著什麼呢?或者說隻是一塊寫著名字的石碑、一塊立於死寂之中的紀念品,實際上碑下什麼都沒有?
行走在潮濕的墓園內,祁究內心湧出無數荒誕瘋狂的猜測。
與此同時, 他在尋找自己的墓碑。
這種感覺很微妙, 在被雨水浸泡的夜晚尋找自己的墳墓。
他在泥濘的墓園走了好久, 彆起的褲腳都沾滿泥土。
興許是這裡的墓碑實在太多了, 祁究一直找一直找, 許久都沒看到寫著自己名字的墓碑。
直到他眼睛都找花了, 終於在一片高地上看到了接連成片的白色水仙花。
灼灼綻放的白花如同無數搖曳的光斑,點亮墓園泥濘晦暗的夜晚。
祁究很快就認出來,墓園高地這簇水仙和栽種在自己院子裡的品種一樣。
他朝高地走去, 發現盛放的白色水仙花叢中,插著一枚被血染紅的十字架。
和祁究從副本神父那拿到的、此刻壓在他枕頭底下的十字架一模一樣,雨水將十字架上乾涸的血漬重新打濕,周遭黃色的泥土浸染了淺淡的紅色。
來到高地之上的祁究呼吸微窒,眼前的情景讓他覺得熟悉。
這大概就是人們所描述的“既視感”,某時某刻突然湧出一種不可名狀的熟悉感,可若要細究,會發現這種熟悉感根本毫無根據。
但祁究不一樣,他想起來了。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夢到過「此時此刻」。
那時他隻有七歲,剛被祁冬堯夫婦從福利院接回來不久。
一次繪畫課上,年輕老師讓他們隨心所欲發揮,描繪夢中美好的場景。
在福利院長大的祁究對外界的一切尚不熟悉,他不了解成人判斷小孩子行為是否得當的標準,也不了解這個世界對孩子的評價規則。
七歲的祁究是個誠實的孩子,就在此不久前,他做了一個非常“好看”的夢,夢裡有綿延不斷的雨水、灼灼綻放的白色水仙花在夜色裡搖曳。
水仙花生長於高地,潮濕的血色十字架斜斜插在泥土裡。
高地之下是和雨水一般綿延不絕的墓碑和荒野,安靜極了,年幼的祁究站在淅瀝的雨水之中,錯覺自己曾守護著這片廣袤又安靜的土地。
搖曳的水仙在雨霧中連成一片白色的發光體。
小祁究看呆了,當時的他認為,沒有哪裡比此處更純粹也更美麗了。
但那堂繪畫課教會了祁究人類的評判標準,教會他如何理智地收斂自己的行為和想法。
年輕老師並沒有被他以為的“美”所感染,不僅如此,她還一臉凝肅地叫來了小祁究的監護人,讓監護人帶小祁究去檢測心理健康狀況。
“從福利院領養回來的孩子和尋常孩子不太一樣,還是需要好好教育引導一下,否則之後如何……很難說呢,實在不行,不必要給自己找麻煩,畢竟你們還有彆的孩子。”祁究記得當時那位年輕老師如此建議說。
養父母並沒有苛責他,而是十足耐心地、按照老師的建議帶他去進行了心裡評估。
小祁究非常聰明,評估時他已經大致了解了人類的評估準則,他按照對方認為“正確”的答案回答,最後得出的結果非常良好,養父母也為此鬆了口氣。
但他的夢境仍然在繼續,仿佛一個平行世界在他睡著後運轉。
他似乎熟悉這裡的一切,但又從未真正出現在這裡。
這裡有尋常人認為的“恐怖”。
此時的小祁究已經很清楚,夢裡發生的這些在現實是不被允許的,是“非正常”的表現。
但所謂夢境之外的真實世界,又是真正的“真實”嗎?至少對他而言,哪裡才是“真實”呢?
小時候的祁究對此持有質疑,但他知道這樣的質疑會讓他看起來“不正常”,也永遠不會有答案,他是聰明的孩子,不會在這方麵平白給自己造成困擾。
在祁究進入青少年時期後,夢到「平行世界」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直到十八歲生日那天被子彈穿透心臟,他真正來到這個世界。
夢境截然而止,變成了觸手可及的真實。
夢裡的場景再次和此刻的“現實”重合了。
是他在繪畫課上描繪過的場景,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就在這時,雨水突然停下。
彌留城的雨是永遠不會結束的,有誰撐著傘出現在他身後,黑色雨傘遮住的方寸之地,淅淅瀝瀝聲反而更響了。
祁究微微抬頭,灰色的雨幕被黑色傘麵取代,雨水在傘緣濺起小小的白色水花。
不用回頭,他也知道來人是誰。
“神父,你的另一個身份是守墓人嗎?”
祁究用閒聊般的語氣問道,他的唇角也隨之微不可察揚起。
身後的神父安靜道:“一份閒得發慌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