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太陽攀上天穹正南方, 這場盛大的圍獵比賽也進入到最終環節。原本四散在獵場上的各支隊伍又重新聚攏到禦帳所在的高台前。即便是北方春季的風都吹不散的血腥味,帶著眾人熱烈的期盼,盤旋在五彩繽紛的旗幟間。
“老三可以啊, 獵物比老大都要多。”康熙明顯清減了不少, 然而依舊是那幅精力飽滿的模樣,點評起兒子們的斬獲言語間充滿了自豪和喜悅。“哈哈,老大不服氣了。知道你獵到了狼,上好的品相,不愧是我大清的勇士——小八也不賴啊, 竟能在南苑獵到貂。”
胤禩撓撓臉,作天真無邪狀:“哥哥們好, 小八也好。那到底誰得第一啊?”
“哈哈哈哈。”康熙的目光掃過在場的蒙古王公, 見他們都是欽佩誠服的神色居多,於是笑得更加歡暢。兒子們這波是真挺給他長臉的。
高興起來的皇帝就喜歡給人賞東西,當即就拿出自己青少年時期用過的裝備,賜給幾個表現突出的小子。大阿哥得了一把強弓, 三阿哥得了一副馬鞍,至於分到小八的就是一個箭筒。
太子竟然沒有得賞賜。這下大家的臉色變得有幾分詭異了。甚至四阿哥、五阿哥幾個都沒心思在意自己沒得誇獎這件事了, 目光有意無意地往太子那邊瞟。明明去年才聲勢浩大地出閣讀書、設立詹士府,把大家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都要把太子捧成文武雙全的天才, 怎麼過了一個年, 就不是圍獵第一名了?
是這一年來, 皇帝對太子哪裡不滿意了嗎?
康熙自然是沒有給太子難堪的意思。皇帝的思路跟常人不一樣。如今太皇太後去世,喀爾喀草原的葛爾丹又虎視眈眈, 可想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裡,公主遠嫁蒙古不可避免。那可不就得把公主們的兄弟拉出來展示一番,也是為女兒們撐腰啊。立威這種事要如春風化雨一般做。他不光要督促兒子們在蒙古王公跟前展現武力, 北巡時也準備挑幾個武藝強有頭腦的帶上。
至於太子,他跟太子那是再親密不過的父子了,私底下送過多少好東西?難道太子還缺這一把弓一把刀嗎?
可惜啊,本來準備願賭服輸的太子被眾人奇怪的目光一掃,一下子就不自在了起來。某種“孤是為了大清忍辱負重,偏生還有鼠目寸光的小人折辱我”的想法浮上了他的心頭。身穿黃袍的少年嘴角下滑,用嚴厲的目光回懟回去。探究的目光消失了。
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太子握緊了拳頭。就連小八都打到了十一隻兔子,他也不過打了十三隻。“難道孤真有這麼弱嗎?”
如果說八阿哥帶給太子的是危機感,那三阿哥的成績就讓他憤怒了。這種憤怒怎麼形容呢?大約就像發現自己的哈巴狗在偷偷盯著自己的喉管一樣。
太子突然發現,在大阿哥死死咬著自己的同時,自己的對手還不止大阿哥一人,任何一個弟弟都有可能冒出頭來,奪走皇帝和群臣的注意力。孤獨和恐懼在那一瞬間抓住了他的心靈,即便是溫暖的春日陽光都無法驅散那種突如其來的寒意。
因著背上了心靈包袱,太子在中午盛大的燒烤盛宴上隻吃了幾塊鹿肉,隨後就進了帳篷午睡。卻不想他正睡得香甜,就有小太監慌慌張張地來報信,打翻了一個鑲金銅臉盆,將他吵醒了。
太子一個激靈從床上翻起來,就看見一個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身影。“太子殿下,不好了!徐元夢被皇上打了!”
“什麼?!”徐元夢是太子師傅之一,也是詹士府之人。自從湯斌因年老體衰請辭太傅一職後,就是徐元夢在教太子儒學。
帶著剛剛睡醒的朦朧,少年太子的腦海中轉過種種念頭,最後還是父子之情占了上風。他踢了一腳跪在床邊的小太監:“汗阿瑪為什麼打徐元夢?必是他犯了事吧。”
小太監話都有些說不利索,但還是先奉承了一句:“不愧是太子殿下……華……華山倒在麵前麵不改色……徐師傅拉不開弓,所以被皇上打了。”
太子皺眉回憶了一下徐元夢那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嗤了一聲,後背放鬆下來,閒閒地評價道:“難怪!他還是滿人呢,這下可是在蒙古人跟前丟了咱們滿人的臉。汗阿瑪饒不了他的。”
“可……畢竟是自己人……”
“孤也不想要這種上不得台麵的腐儒當自己人啊。”太子攤了攤手,“平日裡問他朝堂上的事,就隻會跟我扯些仁義道德書上的原話。這人讀書都讀傻了。唉,人是汗阿瑪給我的,人又是汗阿瑪處罰的,反正論親疏,汗阿瑪才是最親的,孤聽汗阿瑪的。”
在帳篷裡又等了一會兒,估摸著徐元夢的板子打完了,午睡也該結束了,太子才慢悠悠洗漱換衣,裝出一副才知道前因後果的樣子出現在大眾麵前。
徐元夢此時已經渾身大汗淋漓,雖隔著衣服看不出傷勢,但從那散亂的頭發和濕漉漉的額頭上就能看出他遭受了何等痛苦。“奴才一文人,拉不開弓實在不是罪過。皇上,奴才冤枉!”
徐元夢是真覺得自己冤枉,讓文人拉弓,他怎麼不讓魚爬樹呢?但是聽在皇帝的耳朵中則全是尷尬,他必須得趁著蒙古王公沒聚過來之前將這個腦子拎不清的徐元夢給解決了。“閉嘴,你身為滿人,竟不思祖宗狩獵起家的傳統,還談什麼孝道教什麼書?來人,將徐元夢革職、抄家、父母流放寧古塔。”
父母流放寧古塔,張口就來。徐元夢都驚呆了,除了皇帝嘴裡說出來,還真沒有哪部律法敢說“不會騎射者父母流邊”之類的荒唐話。他一時間忘了求情,隻呆呆地跪在那裡,眼看著自己的學生——太子大步上前來,扶住了皇帝的胳膊。
“汗阿瑪消消氣。”太子溫聲勸道,“氣壞了身體不值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