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九歲的春天(1 / 2)

康熙二十八年, 正月的寒風還在呼嘯的時候,聖駕就已經在山東乘上了南下的船隻。

京杭大運河與數條天然河流十字交叉,而河水奔流又不是道路, 其水文複雜可想而知。就比如他們現在行船的這段, 剛好與黃河下遊同行,沿岸皆是防洪和分流的水利工程, 有圓弧型的閘門,也有綿延千米的長堤, 密密麻麻竟有上百之多。

剛好又是化冰水急的季節, 龐大的禦船被波濤裹挾著, 湧進了一個分流的岔口,而後才算是平靜下來,以一個恒定的速度往南方行去。

康熙站在大船的船頭,頗有一股指點江山的豪情。“這條水道, 便是中河了吧。果真有分流黃河之功, 且風平浪靜便於漕運。”

這次南巡同行的人數有限,除了兩百士兵外, 連著皇子、大臣和仆人,也不過一百之數。然而就這可貴的臣子名單中,足足一半是水利和河道相關的大臣。

這些人也知道此次南巡,水利乃重中之重, 沒看到皇上連泰山都沒多停留,直接奔著中河而來嗎?老實說,大家心裡都是捏著一把汗的, 就怕皇帝老爺對已經建好的堤壩不滿,一群人的官帽連著腦袋都要落地。

此刻大家看到剛建成的中河工程通過了聖上的“檢查”,臉上紛紛露出笑來, 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起了奉承話。

康熙頭幾句還舒坦地聽著,但漸漸就不耐煩這些沒乾貨的內容了。治河呢,還是得專業的來。“靳輔何在?”

頭發已經花白的靳老頭連忙從人群後麵擠上前,他乾乾淨淨的長衫混在一堆二三品大員的官服中竟格外顯眼。對了,這家夥之前跟著明珠一起被彈劾,所有官職被從頭擼到腳,可不就是個沒官服穿的白身嗎?

“罪臣給皇上請安。”前河道總督靳大人顫顫巍巍地下跪。

“免了免了。”康熙抬抬手,“這中河是你一手修建的,不妨與各位大人介紹一二。”

靳輔依舊是磕了個頭,才站起來,揣著手給眾人介紹這條人工河的建造思路。所謂中河,是一條和黃河下遊江蘇段平行的一條水路,中河和黃河之間隻有一道巨大的堤壩隔開,而這條堤壩,就是靳輔修了多年的束水堤。

“黃河之患,在於沙量巨大,而下遊地勢平緩,水流緩慢,泥沙沉積,因此河床年年抬高,終有滿溢之患。所謂束水衝沙,是以束水堤人為縮窄黃河河道,使下遊水流加急,以水流本身的力道衝深河床。此法由明代潘季馴首創,又由我朝改進,乃至今日。”靳輔越發滄桑的聲音,向著眾人講述他已經講過無數遍的理論。

雖然他這個方法是被理性和實踐雙重論證的,但仍然有大量外行拿上古時期大禹的故事和“堵不如疏”的儒家道義來指責他。

“然而束水堤受力巨大,有垮塌的風險,因而在束水堤外修建中河,一來以中河作為洪峰來臨時的蓄水池,二來河水攜帶的泥沙會在中河河岸上沉積,天然加固束水堤。中河水緩,黃河水急,才是有利防洪的征兆。再者,中河水緩,便有利通航,運鹽、運糧,皆可從中河北上京師。”

他的模樣實在落魄,因此之前嚷嚷著要治他重罪的政敵們此時也沒有群起攻擊。當然另一方麵是中河便於通航的現狀真真切切地擺在眼前,這條水路的穩定直接決定了之後跟噶爾丹打仗時的糧運穩定。沒人會在這個時候挑事。

就算是之前最跳腳的於成龍都沒說話,任靳輔介紹完了水利思路。不過他不想說話,不代表康熙會放過他。

“於愛卿,你以為如何?”

於成龍垂著頭拱手,看上去死氣沉沉的:“靳輔是有功,但貪汙結黨是另一回事。”

你承認有功就好。康熙笑笑,說實話,兩方都有能臣乾將,平時內耗可以說是朝堂平衡,這大敵當前的時候,再內耗就是嫌命長了。“既如此,朕就將大軍糧草轉運一事交於你,河道總督王新命需全權配合。”

於成龍精神一震,大軍糧草轉運,這是何等重要的大事,這也是皇帝信任他的清廉正直,才將大戰的後勤交給他於成龍來做。這麼一想,小於同誌語氣都不淡定了。“臣領命。”

“靳輔……”康熙話說到一半做了個意味深長的停頓。在場眾人心裡都一個咯噔,從前大家都在京城,什麼事情都憑一張嘴一支筆鬥勝負,因此根本不覺得靳輔有什麼功勞,如今親眼見了大河湯湯,哪裡不知道靳輔是要時來運轉了。

看著這些朝廷大員臉上跟調色盤似的,康熙嘴角勾起一個笑,將未儘的話說下去,“聽說你昨晚停泊時上堤了,都看到了什麼?”

靳老頭依舊是垂頭喪氣的樣子,從幾年前開始,他受的打壓太多了,都不敢對自己的前途有所希望。“回皇上的話,罪臣測了滾水壩下淤積的黃泥的厚度。這兩年水大沙多,該清淤了。”

“哦?”皇帝來了興趣。去年有新的傳教士進京,康熙專門跟那個叫白晉的法國人學習了計算體積的方法。此時剛好遇到能夠實踐的機會,不由得技癢難耐,當即喊來了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又拉著靳輔一起推算了淤積在滾水壩下的泥沙有多少體積,需要多少民工雲雲。

因為計算需要用到紙筆案台,康熙帶人回了船艙,原本聚集在船頭的眾臣也紛紛散去。倒是靳輔陪著皇家父子一直算到晌午,中間還從實踐出發提了幾個減成本的方法。

跟兒子們做完數學應用題的康熙很是滿意,下旨靳輔修河有功,賞賜白銀五十兩作為安家費用,仍在禦前聽用。

雖然沒官複原職,但能在皇帝身邊當顧問,這對於失意的靳輔來說已經是天大的好事。老頭兒整個人都有些懵,呆了幾秒才在皇子們的提醒下磕頭謝恩。

康熙看他實誠的樣子也不忍心。治河這事是困擾中原王朝上千年的老大難了,即便是已經神化的大禹,不也沒做到一勞永逸嗎?滿人入關治水,到了康熙這兒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皇帝陛下其實不知道哪種方法是對的,也不確定下麵的人有沒有為了自身的利益而耽誤治河。

之前連年大水,有人奏報靳輔治河多年沒有成效,平白浪費人力物力,康熙是真的有些遷怒靳輔,但眼下……看看這老頭落魄時還不忘關心堤壩的樣子。

“有貴人提攜你,你可不要辜負人家啊。”康熙說。

靳輔的小眼神有些茫然,他自從被問罪後可謂是四麵楚歌,明黨的小夥伴不少人比他還要慘的,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誰又能幫他在皇帝跟前進言呢?

難道是納蘭性德?可那位大公子不是出使俄羅斯去了嗎?明珠在家呆著呢,還有就是徐乾學兄弟了。然而徐家兄弟與他也就是一般的交情。

想了半天沒想出結果的靳輔隻好謝了恩,然後一腦子問號地離開了皇帝當書房的船艙。他從略顯狹窄的側邊樓梯下來,繞道甲板的時候,剛好遇上從船尾向著樓梯走來的八阿哥。

小八爺腦門光溜溜的,反射著正午燦爛的陽光,腰上的黃帶子一甩一甩的,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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