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再多,也衝不走煊赫權勢所定下的成親之事,無論是否隱存有心攀附之意,還是為至親家人傷心不甘,蕭家人都唯有接受二字而已,夜已深,聚在青蓮居的父母家人,陸續離去,蕭觀音能感覺到人人離去之前,都似有許多話要對她說,可終究,誰也沒有多說什麼,都隻是紅著眼眶,強抑複雜心緒,溫聲勸她早些安置。
她身邊的鶯兒,雙目如她離去的妹妹妙蓮,早因哭泣腫紅如桃兒一般,蕭觀音令她下去歇息,十四五歲的鶯兒不肯,淚眼朦朧地凝望著打小伺候的小姐,邊輕搖著頭,邊還有淚花飛出,蕭觀音無奈地輕歎一聲,攜住身邊侍鬟的手道:“今夜有阿措陪我呢。”
阿措姐姐雖不能言,但性情沉穩,平日裡服侍小姐處處妥當,今日乍然聽聞這樣駭人的大事,也依然沉得住氣,沒紅眼睛,不像自己,從知道小姐未來的夫郎是誰開始,淚珠兒就掉個沒停,這樣哭哭啼啼,不僅伺候不好小姐,也定會惹得小姐更加傷心難受,硬留在小姐房中,真是憑白給小姐添堵,鶯兒如此抽噎著思量片刻,執袖角抹了眼淚,乖乖聽小姐的話,捧了盥洗的熱水入室後,退出了青蓮居小姐寢房。
燈架銀燭光影輝照下,得鶯兒信任的阿措,如常伺候小姐淨麵梳發,麵色沉靜,動作嫻熟,好似今夜,與之前的許多個日日夜夜,也沒有什麼不同,將輕柔手捧的三千青絲細細蓖順,一一收好鈿梳等物後,扶小姐至內室榻邊寬衣,放下挽帳的銀鉤,正欲吹滅燈火、而後退至外間小榻為小姐守夜時,忽聽門扉傳來叩叩輕響。
阿措無法出言相問,蕭觀音則以為是鶯兒去而複返,微揚聲問道:“鶯兒,何事?”
屋外叩門聲靜默片刻後,少年微啞的嗓音輕輕響起,“阿姐,是我。”
蕭觀音一驚,扯了外衣隨攏在身上,便匆匆趨前,打開寢房房門,見門外之人,竟真是本該身在京西伽藍寺的弟弟迦葉,十二歲的少年郎挾著風雪寅夜而來,雖披著一道羽緞鬥篷,但卻難抵風侵雪虐,肩頭落滿積雪,麵色蒼白,清淡的眉眼間都似凍聚起了冰雪渣子。
蕭觀音觸到他雙手亦是寒涼無溫,也顧不得問他深夜忽歸的因由,急先將他拉入室內,命阿措闔上房門、將室內燃著的炭盆燒得更旺些,又親捧了一道錦裘,覆在氆氌上的薰籠上,讓迦葉偎著薰籠取暖,自己則跪坐在薰籠一旁,拿帕子拭了他麵上的雪意後,握住他兩隻冰涼的手,低首嗬捂著。
待那兩隻冰涼蒼白的手,終於有了些暖氣,蕭觀音抬首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少年,柔聲問他道:“怎麼突然回來了?還是這樣冷的深夜,小心凍傷身體……”
燈架上的燭光,因阿措手捧袖爐近前帶起的衣風微晃了晃,搖落在少年的眸底,如幾點星子,錯落地飄散在幽沉的海麵上,不甚明亮的燈光下,蕭迦葉微抿了抿唇,望著那雙溫暖雙手的主人道:“我……我聽說阿姐要成親了……”
蕭觀音捂手的動作一頓,微垂目光道:“……應是吧。”
蕭迦葉問:“阿姐……想和那個人成親嗎?”
蕭觀音不語,隻是從阿措手中接過暖熱的袖爐,塞到弟弟手裡,令他籠袖抱捂著暖手,蕭迦葉順從地抱捂著暖爐,眸光卻落在姐姐收回的纖白雙手上,在長久不聞回答的沉默中,也不再追問,隻是慢慢地低下身去,像幼時不知事時,側頰靠伏在姐姐膝上。
蕭觀音邊將弟弟垂落頰側的幾絲烏發掖入耳後,邊輕聲道:“回房歇息去吧,你在家住的緒風齋,一直有人灑掃,乾乾淨淨的。”
蕭迦葉卻低聲道:“我再待一會兒就回伽藍寺去,明早母親見我在家,怕是不好。”
蕭觀音沉默片刻,還欲再說話時,枕在她膝上的少年,卻似想起什麼,坐起身來,邊將袖爐擱在一旁,邊伸手入袖道:“幾日前,從天竺來的諦摩法師,送了寺內住持不少天竺風物,住持大師知我平日偶爾會種種花草,便將一包天竺那伽花種轉贈與我——就是從前我同阿姐一起在書中看到的那種玉白無葉之花,我知我手腳粗笨,怕把這花種壞了,到時開不了,也是白白糟蹋了,所以就想等阿姐來寺時,將這花種送給阿姐種植,今……既回來了,就順帶上了……”
……她每月都會去伽藍寺數次,原本今日也當去的,隻沒想到,臨出門前,雍王府突然來人,帶來了那樣驚人的消息,一句輕飄飄的話,立攪亂了她今日的出行計劃,攪亂了她過去十六七年的人生,還有,她所以為的澹靜未來……
蕭觀音無言暗想須臾,見弟弟迦葉話已說完,卻還是沒能從袖中掏出什麼,怔怔坐在那裡,聲音僵硬地道:“……怕不是回來打馬太急,滑丟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