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更(2 / 2)

升平公主道:“自是將此事揭在人前,以此事為楔,揭開宇文氏假作仁義禮信的表象”,她神色難掩憤恨,“就算撬不動它的根基,也要剮它一層皮下來!!”

“宇文氏與獨孤氏,心裡打的什麼主意,天底下但凡認字的,都能猜出幾分來,都知道所謂忠君愛國、仁義禮信,隻是表象而已,本就無需去揭什麼”,北雍朝的年輕天子,聲平無波道,“真就光明正大地挑明了,又能改變什麼呢,天下從不為品行無缺的聖人所有,而是強者控之,揭出來,也不過是為大雍朝、為朕這皇帝,平添一樁笑料罷了。”

升平公主咬牙忍恨半晌,仍是難抑心中怒火,望著皇兄的背影道:“那不論大雍朝,不論天子身份,皇兄單作為夫君,就忍得下這口氣嗎?

皇帝撿拾粟米的手微頓了頓,依然沒有說什麼,繼續一粒粒地將地上的碎米撿起,升平公主在後看得簡直要瘋了,上前捉住皇帝的手道:“難道在皇兄眼中,撿這一地鳥食,比天底下其他所有事情,都更重要嗎?!”

麵對升平公主幾是質問的語氣,皇帝並無不悅之色,仍是神色淡淡道:“粒粒皆辛苦,當年朕流亡在外時,常常連這樣的鳥食,都吃不上的。”

升平公主滿腹的怒恨陡然一滯,而後無儘的心酸,直湧了上來。

……皇兄與她不同,當年亂軍攻入皇宮,她及時躲入畫樓暗室避過一劫,後來又被清河皇叔救走,童年一直留在清河皇叔身邊,衣食無憂,沒再受過大災,而皇兄,卻因為太子身份奇貨可居,一開始就被亂軍擒了去,亂世之中,幾股亂軍殺來殺去,皇兄也隨之顛沛流離,幾次逃離,又幾次被抓,中間有段時間,幾乎餓死在荒郊野外……

……那些坎坷的經曆,皇兄隻在兄妹團圓時,在她的詢問下,寥寥說了幾句,隻幾句,皇兄便不肯多說,她知道,皇兄是怕說得太多太細,叫她傷心難受,可從那僅道出的簡單幾句裡,她已可想知,皇兄曾遭受過怎樣可怕艱辛的磨難……

適才望著皇兄淡淡神情的升平公主,心中氣惱,可此刻,升平公主再望向皇兄,見他神色越是平淡,心裡便越是發酸,正心中難受時,又聽皇兄忽地劇烈咳嗽起來,心也跟著一緊,忙倒了茶來給他喝,並輕拍著他的背,憂急問道:“這都好些時日了,怎麼還在咳?!”

“小小風寒而已,就快好了,不用擔心”,皇帝漸止住咳嗽,溫聲安慰妹妹,而升平公主心事重重,哪裡寬得了心,緩緩在皇帝身邊坐下,沉默許久,輕輕地道,“若是那時清河皇叔未死,就好了……”

……那是他們身為北雍朝皇室,離北雍大權最近的一次,隻可惜,最後還是功虧一簣,於是後來,皇兄娶宇文菀,她下嫁宇文清,一切都是無可奈何……他們,從此是北雍朝最精致的兩隻傀儡,披錦著繡,扮演著天家高貴、太平氣象,骨子裡,卻是身不由己……

皇帝聞言沉默半晌,低道:“對不起”,他垂著眉眼說,“如果皇兄不是如此無能,能及得上清河皇叔一半……”

升平公主製止了皇兄道歉的言語,輕輕依偎在了她至親的身旁,他們是傀儡,也是在這世上,唯一能互相依偎取暖的至親,她受不起皇兄對她說“對不起”,受不起皇兄這般向她道歉,就似她成親那日之時,其實,她該和皇兄說“對不起”才是,明明她的另一個身份是宇文婦,是可進入宇文家最深處探查諸事的一雙眼睛,可卻任性地為了一己歡愉,離開雍王府,避居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中。

皇兄身邊能有多少可用之人、可信之人,她是他的至親,他們身上流著一樣的血,他們休戚與共、同脈連枝,她該做他最鋒利的一把劍,直插|入宇文氏的心窩才是。

宮門將下鑰時,升平公主離開了天子宮中,皇帝一個人立在殿裡,將掌心的粟米,一粒粒地,慢慢喂籠中鶯雀啄吃乾淨後,探查的侍從,也回到了殿外,將消息報與了近侍總管藺平。

藺平得訊趨步入殿,恭聲向皇帝稟道:“皇後娘娘今日下午見的,是秘書郎中衛珩。”

皇帝淡笑著問:“這麼說,衛珩前腳剛從朕這裡離開,後腳就被皇後的人請到彆處去了?”

事涉皇家風月之事,藺平恭聲道“是”的嗓音,不免透著幾分忐忑,而皇帝依然平靜,邊逗著籠中一隻金絲雀,邊淡淡道:“衛珩這人才學品貌皆是一流,可謂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皇後眼光不錯。”

這話藺平更不敢接了,隻垂首不語,金碧輝煌的帝殿中,一時便隻聽得金絲雀清啼之聲,如此鳴噪了一陣兒,皇帝似也想定了心事,罷了逗雀的手,笑對藺平道:“這樣一位人才,若因風月之事,被貶離京抑或殺了,倒也可惜不是。”

他說著緩緩踱步出殿,立在殿外丹墀處,望向正自天際垂落的一輪夕陽,暮光披拂得整座皇宮金光熠熠,也讓身著龍袍的天子,周身縈然有光,更是叫人看不清龍顏神色,辨不清聖心如何。

藺平心有不安地侍在天子之後,有試著輕聲提醒“陛下龍體未愈,不應立在此處受風”雲雲,但天子始終恍若未聞,心神不知已隨漸落的殘陽,墜向何方,他便隻能噤聲,望著天色一分分暗沉下來,最終身前天子的身影,隨著整座壯麗輝煌的雍朝皇宮,隨著整個天地,一起溶入了夜幕之中。

天色已黑,明燈耀室,該是用晚膳的時辰了,平日裡,沉璧對伺候主子用膳一事熟稔無比,手腳也極麻利,一到酉正時分,便準時領侍女們端菜上桌,請主子們用膳,但今夜,卻因暗有心事繞懷,一直在糾結要不要把那壺助情之酒擺在桌上,想得出神,直到酉正過了快一刻,侍女芸香奇怪地來問她為何不擺膳時,才醒過神來,忙命小丫頭們端菜擺碗。

食案旁的鎏金樹燈盞,一支支點燃了,香氣四溢的佳肴,一道道端上了,兩副金絲纏花碗筷,平行擺好了,公子與夫人,也都在茵席上坐下了,接下來,就差呈上最後的美酒了。

燈光下,沉璧捧著手中的“美酒”,感覺像捧著千鈞重石,雙臂沉甸甸的,腳下一步步,走得艱難。

在雍王府中侍奉這許多年,王妃威慈並濟的性情,沉璧心中,是清楚的,對她們這些侍從,王妃最恨的,就是下人的陽奉陰違之舉,如果仆從不遵吩咐,她會認為這些仆從不將她放在眼裡,有意輕蔑,會為此勃然大怒,輕則趕出門去,重則動用刑罰,所以這助情之酒,王妃既命人拿與她,並暗示她給公子和夫人飲下,她就得依令去做,不能違逆王妃的吩咐……

……但,這樣真的好嗎……公子不解風情且一身蠻力,上次眉嫵姑娘柔媚侍奉卻換了個痛苦骨裂的下場,還叫人曆曆在目,萬一今夜公子在飲下助情之酒後,既不懂如何紓解,又控不住自己的力氣,蠻橫起來弄傷夫人,可怎麼辦……公子隨便揮揮手,就能令眉嫵姑娘撞裂了胳膊,若在酒藥的作用下,更加不知輕重,發起狠來,柔弱清纖的夫人,怎麼招架得住呢……

沉璧想得十分糾結,步伐也因此十分遲緩,但,一步步走得再慢,也終是走到了桌邊,她執拿起漆盤上的銀鎏金鏨如意紋酒壺,雖懼於王妃之威,暗一咬牙,把心橫下,但在將酒壺放在食案上時,手還是不由自主地微微抖了一下。

正在吃酥香炙肉的宇文泓,因這一抖,悄然抬眸朝沉璧看去,沉璧不知自己的異常,已被自家公子敏銳地看在眼中,暗定了定神,拿起案上的酒盅,如無事人般,要為兩位主子倒酒時,已有幾夜未來的世子殿下,忽又來到了門外,笑著踏入室內,十分熟絡地吩咐芸香道:“再拿副碗筷酒盅來。”

沉璧準備倒酒的手,立僵住了,而二公子見世子殿下來了,一如既往地十分歡迎、熱情招呼,頗有主人風範、兄弟之義地吩咐她道:“沉璧,先給大哥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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