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上眼,想在久違的清靜自在中,無所顧忌地安穩入睡,卻怎麼也睡不著,一個人在榻上輾轉反側到夜深,聽外麵萬籟俱寂,連唧唧蟲鳴都沒有了,還是半點困意都沒有,隻身在寬大的錦榻上,從裡滾到外,從外滾到裡,翻來倒去不知多久,最終心煩意亂地坐起身來,睜著一雙眼,無聲坐在幽暗的夜色裡,孤身一人,連個陪他的影子都沒有。
既睡不著,那就想想事情,宇文泓這樣想著,卻又發現自己根本集中不了精神想事,心思像被什麼牽引著,總是不知不覺地飄到其他地方去,而其他地方是什麼,他自己也看不清楚,隻是知道自己腦中像是有一團亂麻,想什麼都想不明白。
小的時候,父王曾給他們兄弟一人一團亂麻,讓他們設法解開,當時他一刀斬亂麻,乾淨利落得很,得父王稱讚果斷,往後做事,也秉持果斷之道,怎麼在近來,這般優柔寡斷,又拖泥帶水,又發傻犯蠢,半點不像過去的他自己,好像一切的不對勁,都是從那天晚上,看到那盒殷紅的野花花瓣開始的…
腦子不清楚的宇文泓,趿鞋下榻,在寢室裡走來走去,想極力靜下心來理清一切,抑或是耗儘氣力後,可以安穩入眠,但他走來走去,事情沒想清楚,身體也沒走疲憊,而是不由自主地來到了室內檀架前,打開一隻錦盒,取出了那方繡有花瓣的雪白帕子。
宇文泓望著帕角的殷紅點點,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夜裡,後悔謀劃蕭觀音與大哥有所苟且的他,瘋一樣地跑出了長樂苑,奔跑在無邊的夜色裡,那時的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麼,隻是腳下跑得飛快,眼前儘是蕭觀音接過花束對他道謝的笑影,隻是跟隨自己的心,趕到了澹月榭,親手毀了自己的安排……
那時他半點不明白,現在,在連日來的反思下,在這一夜的折騰中,他好像有點懂了,天地無聲的幽靜深夜裡,宇文泓心想,所謂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他是……有點喜歡上蕭觀音了嗎……?
隻有這個理由吧,他從未喜歡過一名女子,不知自己在動心後會是何模樣,所以近來種種言行舉止,連他自己都覺陌生,就像木雕人像一事,自在小的時候,悄悄為母妃刻雕木像,想在母妃生辰日時,給母妃一個驚喜,卻在那之前,發現了母妃對他的恨意殺意,親手將半成的人像毀了後,他在心底決定,這輩子再不刻人像,卻還是在前些時日,為蕭觀音破了例,儘管隻是一雙眸子,但這不該是他極能自持的宇文泓,會做出的事,也許隻有傳說中會讓人糊塗的“情”之一字,能讓他這般犯傻了……
想到了“喜歡”二字,宇文泓燥亂許久的心,奇異地慢慢地靜下來了,他不怕難題,隻恐懼未知,或許找到了心中迷思出口的他,手握著這方帕子,慢慢坐回了榻邊,在沉思許久後,忍不住在心中想,蕭觀音此刻,在做什麼呢?她有多看重那片那伽花,他是知道的,那伽花被毀,她……會哭嗎?
這樣一想,宇文泓握帕的手,不由緊了緊,他望著那帕角的繡花,不知怎的,又想起蕭觀音送他帕子那夜,他所做的奇奇怪怪的夢——一片紅色花海陡然化作火海,他離她隻能一步之遙,眼睜睜望著她在他身前、在肆虐的火海中,陡然化為幻影,如月光飄拂逝去,人間再不見她的清影……
當時他醒後憶起這夢時,心中浮起莫名的不安,現下想起,這不安又似重了一層,這也是因為“喜歡”吧,因為“喜歡”,所以會莫名其妙地做奇奇怪怪的夢,會毫無必要地奇奇怪怪不安……
自古道英雄難過美人關,他宇文泓從前曆過種種,就是沒有曆過情之一字,眼下遇上了,隻當考驗,將此關過了,往後再不會為情誤事,為情所迷,這塵世間,再沒有什麼,可讓他宇文泓的心,微起波瀾,他宇文泓,將無懈可擊。
天色初亮時,在心中想定將這份“喜歡”,當作情關來過的宇文泓,也為自己找到了去往蕭家、勸返蕭觀音的理由,他推開寢房大門,一路走到庭院一角的鵝圈旁,想將那隻糟蹋蕭觀音寶貝花的大白鵝給找出來,卻見圈裡的鵝,一個似一個的肥白,隻隻都長得差不多,根本辨不清是誰在白日裡乾了壞事,氣得它們的主人之妻,一怒歸家不回。
宇文二公子犯難地在鵝圈外杵站了片刻,找來了他的樂器大鑼,一陣“哐哐當當”,將長樂苑所有人,都給叫了起來。
夏日炎熱,隻早晚能有涼意,故清晨時分,街上行人不少,有事需要外出的,都儘量趁這時候趕緊早起去辦了,安善坊前寬闊的宣義長街上,原正因此人人形色匆匆,但漸漸,腳步飛快的行人們,都為一奇異之景吸引了目光,紛紛停下腳步,小聲議論看去。
住在安善坊附近的神都民眾,誰人沒圍觀過長樂公娶妻,俱認得出這抱鵝下車的年輕男子,正是宇文家的“二傻子”,但他一個人傻就算了,怎麼後麵的侍從們,一個個地都跟著他傻,男的女的年少的年長的,人人都如他們的主子,懷裡俱抱著一隻白白胖胖的呆頭鵝,就這麼一行人跟著在前帶頭的“二傻子”,浩浩蕩蕩如鵝一般走成一列,來到了蕭家大門前。
蕭家長子蕭羅什,昨夜因母親暈病的緣故,一夜不曾合眼,到這時候,因母親已無大礙,而他昨日也已向吏部告假過兩日,故想扶同樣一夜未睡、猶有身孕在身的妻子,回房休息一陣時,人剛扶著妻子往外走了幾步,就聽門上小廝來報,說他那大妹夫長樂公忽然來了。
聞訊的蕭羅什,登覺額邊青筋一跳,等他不解地迎上前去,見那一隻又一隻的呆頭鵝,個個朝他“嘎嘎”看來時,這青筋,簡直是在他額邊敲鼓點了。
……這個宇文泓,在長樂苑種菜養鵝還不夠,還想把他們蕭家,也變成他的農家大菜園嗎?!
蕭羅什忍住滿腹怒火,咬著牙上前一揖禮道:“……不知長樂公來此,有何貴乾?”
在明白自己是有點喜歡蕭觀音後,“娘子”這個從前被他隨便喚來喚去的稱呼,像是不太能輕易喚出口了,宇文泓靜默片刻,方慢慢道:“我找……我娘子。”
妹妹觀音昨夜也是一夜未眠,想讓妹妹不被傻子打擾、能夠好好休息的蕭羅什,正要替妹妹設法拒見時,聽妹妹的聲音,已經從後傳來,含惑問宇文泓道:“怎麼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