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在迦葉離世之初,蕭觀音就已感覺到,母親對迦葉的態度,似與她多年所以為的並不相同,但在離開安善坊家中的清晨,四處尋不著母親,最終發現母親身在迦葉曾經在家居住的居室,手裡拿著小時候親自給迦葉繡做的虎頭帽時,她才真正體會到,母親對迦葉離世一事的悲傷,遠比她所想的,還要重上許多許多。
離開神都城的清晨,悲沉與傷鬱,縈繞在每一個離人的麵龐上,隻是人心所想,不儘相同,摻雜著不同的情愛名利,一家人,一同踏上了前往千裡之外崇寧縣的漫長道路,至少,不幸中的萬幸,他們一家人,還能守在一起,除了永不會歸來的那名少年。
原在離去之前,蕭觀音有猶豫地想著,此一去,或許一世不再歸京,是否要與升平公主告彆,但,因先前與宇文清有所糾纏一事,她對升平公主心懷愧疚,已有許久許久,未與公主殿下主動相見,其實,蕭觀音也有疑心,升平公主早已知道她與宇文清的糾纏,因從前常與她往來的公主殿下,也有許久許久,未曾來主動見她,一個心中有愧、不敢相見,一個也並不傳召相見,她們二人,身處同一神都城,其實已有很久未曾會麵,曾經在長樂苑時,彼此親和的妯娌關係,一去不複返,如今之疏遠,似連尋常友人,都已不如。
最終,切斷她這份猶豫的,是母親的勸阻,母親向佛,待人以善,很少會對人,言出怨詞,但在得知她在猶豫是否要在臨行前,再見升平公主一麵時,斷然勸下了她,並道希望她往後,與皇家再無半點牽連。
從前與升平公主有交遊時,母親從未勸阻,並對公主殿下本人,不僅沒有絲毫怨意,還曾在與她閒話時,私下慨歎過,如此亂世,身為皇室中人的升平公主,也是位可憐的女子,可現下,母親的態度,與過去截然相反,簡短的言語,似隱含著對升平公主及其背後皇室的怨恨之意,蕭觀音對此不解,而她不解之事,也遠不止這一樁,全家被逐至崇寧縣一事,內裡因由,仍是雲遮霧繞,她有種感覺,真正知曉此事內情的,不是身在朝堂的父親兄長,而是常居佛室的母親。
或與母親無故失蹤後,所帶回的那個白瓷壇有關,她一直疑心,壇中所裝,或是一人的骨灰,雖然當世葬俗以土葬為主,但有一些不得已的因由時,時人有時也會選擇火葬,置骨灰於壇中,壇中人會是誰,值得母親隨身攜帶,將他|她一起,帶往新的家園……?
在離京的車馬上時,妹妹妙蓮,向母親問出了這個問題,母親聞問沉默良久,而後輕聲告訴她道:“……是一個……傻姑娘……”
輕緩的嗓音,如煙霧飄飄渺渺,其中所縈繞的舊事,虛實難辨,隻無儘的悵惘與憂傷,從母親的聲音中,清晰地傳達與了她與妹妹,“……她是一個傻姑娘,因為看出姐姐,內心對家族安排的抗拒,便自奪了那樁婚事……旁人一直以為她厭惡自己的容貌,有些似她姐姐,就連她姐姐,也一直這麼認為,可直到她生命的最後時候,她的姐姐,才從她口中知道,她不厭惡,而是慶幸,因為這份相似,可讓她替姐姐承擔了許多……可做姐姐的,一直以來,什麼都不知道,姐姐……才是最傻的……”
車廂中的蕭觀音與蕭妙蓮,一時無法從這模糊不清的言辭中,窺知那一件件舊事,隻是見母親神情傷難自抑,分彆在左右扶住母親,儘力撫慰,母親輕握住她二人的手,令她們雙手交握在一處,似有話要囑咐她們姐妹二人,但未啟齒,即有淚珠落下,因急馳的馬車搖搖晃晃,不知落到何處,不見蹤影。
車輪粼粼,揚帶起一道道塵煙,駛出北雍神都城,連帶著將所有的舊事恩怨,都遠遠地留在了身後,一路直向千裡之外的崇寧縣奔去,抵達崇寧縣時,已是月餘後的事了,離開神都城的父兄,成了崇寧縣中的兩名小吏,多年淡泊的父親對此,並無什麼怨意,因在他心中,權勢如浮雲,家人平安,才最重要,而原可青雲直上的哥哥,因這巨大的落差,則難免鬱氣難平,心境沉鬱的同時,念及迦葉之死,無儘的悔恨,將這對權名之事的沉鬱,衝遠許多,兼又有妻兒在側,加以撫慰,哥哥初至崇寧縣時的滿心鬱氣,終隨著時光流逝,漸漸消散了些。
一家人之中,妹妹妙蓮,原該是心事最少,但,她心有掛牽,常在月夜裡,向神都城方向遙望,蕭觀音知道妹妹是在想誰,也曾與妹妹聊過她所牽掛的人,聊問過他們之前在神都城,究竟如何,每每提起心中思念的那個人,妹妹的雙眸總是晶晶亮的,盛滿了笑意與羞意,令蕭觀音常常看得發怔,真心的喜歡,她如今知道,真心的喜歡,就是這般的,她也憶起了,自己其實早就似妹妹這般,早在還是宇文泓的妻子、還身在長樂苑時,隻是那時她不知道、她不懂得,如今知道了、懂得了,卻已,難有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