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高大強壯, 曾被她在心中戲稱為“金剛”的年輕男子, 在她身前, 如幾歲孩童,深深低垂著頭顱,為抑喉中嚎啕之聲, 雙肩不住地輕輕顫|抖著,不是沒想過有生之年, 或還會再與宇文泓相見,但無論如何去想, 也想不到再見麵時,會是這樣的場景, 會見宇文泓這般, 近五年的時光,在他們身上心上,都留下了烙印, 於她,那是近五年的剪不斷理還亂,於宇文泓, 三年生離, 兩載“死彆”, 對他,意味著什麼呢……
……在崇寧縣那三年,其實她常收到他的信,每封信都是吾妻觀音親啟, 每封信都在為澹月榭之事道歉,為他還沒能平定諸事道歉,並總在信的最末,請求她再等一等他,再等一等他……最後一封信,是在雍王病逝、世子遇刺後,那時的宇文泓,應是大權將掌,來信也終於不再為自己的“無能”而道歉,而是一字一句地難掩意氣風發,他說往後再無人可欺她傷她,他說他的身邊將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他說他很快就會來接她回京,他請她不要拒絕他,說有驚喜在回京的路上等著她,她一定會很喜歡很喜歡……
……什麼驚喜,她至今不知,因在收到那最後一封信不久,她就被救劫至南國,其後,除在那一方雅苑裡,天下四海的每一處,蕭家的女兒蕭觀音,都已是一縷亡魂,世人說,宇文泓,是為蕭觀音瘋的,在雅苑的近兩年時間裡,阿措有將北地的傳言,將宇文泓為帝後的瘋瘋癲癲之事,斷斷續續講與她聽,她將那些瘋事,一件件地聽在耳中,本就剪不斷理還亂的萬千心緒,因之翻絞成一縷一縷,緊緊纏勒著她的心,她辨不清自己對欺她而又護她、傷她而又愛她、如今又為她瘋的宇文泓,在長久的分彆後,究竟報以怎樣的情感,怨有幾何,愛有幾何,她通通看不清,隻是在聽到這些事時,心底有聲音,從細微地出聲,到呐喊地越來越響:想見他……想見他……她想見他!
……也不知見到他,要說什麼,要做什麼,隻是在聽到這些事時,單純地想要見他,想要見宇文泓,如今,真的相見了,以她絕未想過的突然方式,宇文泓忽然出現在她麵前,在她十分彷徨迷茫之時,在她身前宛如孩童一般,低下頭去,飲泣吞聲……
……三年生離,兩載“死彆”,對宇文泓,意味著什麼呢……
仍是辨不清心中的萬千思量,隻是從心地伸出手去,一寸寸地近前,緩緩地落在了他的發間,蕭觀音將宇文泓發沾著的幾片枯黃草葉撿拾開去,望著抬起頭來看她的年輕男子,輕聲問道:“……為什麼……”
除卻深深的不解與疑惑,顫問下,還似隱有其他,除卻問他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此地,簡單的三字疑問後,好似還在問他更多更多,宇文泓望著身前日思夜想、魂牽夢縈之人,濕紅眸光近癡,一瞬也不舍移開、不敢移開,他極力忍下這五年裡生離死彆的萬千痛楚,壓下滿喉酸苦,微張開口,想要道出最直接的回答,道出最深處的心聲。
……因為我很想你,很想你很想你……
千萬聲刻骨蝕心的思念,在心中彙喊如洶湧潮流,澎湃而上,挾著五年內數不清的日日夜夜,直衝至舌尖、欲道出口時,卻又不由頓住,觀音……還在怨他恨他吧……那三年裡,他去信一封封,她從未寫過回信,有時他厚著臉,要送信人非要從她那裡帶句話回來,她也總是沉默的,後來,他以為諸事皆定,可以接她回到他的身邊,卻不知她先曆生死,後又被人劫掠至異國,整近兩載,被困他鄉,不得自由,不得與家人團圓……她所遭劫難,都是受他連累,他累了她,卻在她遇險時,未能及時救出,在她被困時,也未能及時查明,對他這樣一個害她而又不能及時救她之人,她應……越發怨恨了吧……
深重的愧悔自責,令萬千刻骨蝕心的思念,僵澀在了唇齒之間,“……因為……因為我……想來帶你回家”,幾是小心翼翼地,宇文泓深望著蕭觀音道,“我要來帶你回家,你的家人都很想你,父親母親想你,哥哥妹妹想你,你的嫂嫂和小侄子,也在想你……他們一直都很想你,盼著你能回到他們身邊,你應該回家去,他們每天都在想你,你應該跟我回去,我……我送你回家……”
對自己在蕭觀音心中的分量,宇文泓是全無半點底氣了,以為自己在蕭觀音心中,連粒微塵大小的地方,都占不到的他,在終於與她相見的同時,又在心底深深地懼怕著,怕觀音不肯隨他歸去,她心中無他,但有家人,宇文泓搬出她最看重的父母家人,勸她與他一起離開,可身前女子,卻一直靜看著他不說話,一雙秋水雙眸幽幽,深蘊著他不明白的心思,隻是清楚自己因她這沉默注視,越發心慌驚惶,哄勸的話,說得越發慌亂:
“……與我回去吧,觀音,他們真的都很想你,想你想得快要發瘋,回去見見他們,觀音,你不想見見他們嗎?你的父親母親、哥哥妹妹?這兩年,我把他們照顧的很好,真的,你的父親母親很好,哥哥妹妹也好,還有……還有那條狗,那條狗也好好的……觀音,回去吧……回去見一見他們……同我回去……好嗎?”
比他所期盼的回答,更先響起的,是走近的腳步聲,宇文泓看向蕭觀音身後來人,那曾經的啞侍女阿措,懇求嗓音立滯,眸中暗霾激湧。
對這以男子之身,假作侍女,伴在蕭觀音身邊多年的獨孤景之子,宇文泓心中之觀感,極為複雜,一方麵,對這人曾在崇寧縣救下蕭觀音一事,他心存感激,若是旁人做下此事,他定會千恩萬謝,賜贈千金萬金,可偏偏這人,另一方麵,又以男子之身,親近蕭觀音多年,且在救下蕭觀音後,將她劫藏在南國,害得他與觀音“陰陽兩隔”,令他單想一想這些事,就忍不住殺意狂湧,恨不能一刀活劈了這人!
對獨孤錯其人,在謝他與宰他之間,來回遊移的宇文泓,終忍耐著沒有動手,沒有動手的必要,他先前,已命人深查獨孤錯,知道這人因多年殘毒侵蝕之故,已活不過今年冬天,是必死之命,既已必死,也無謂在觀音麵前,手刃他人、沾染鮮血,以她心性,對這相伴多年的“侍女”,應還留有餘情……定是比對他宇文泓,更有餘情的,這個獨孤錯伴她的時光,遠不止同他的短短兩三年,至少這個獨孤錯,沒有設下澹月榭之事,又在她最危難的時候,救下了她……
將自己在蕭觀音心中的地位,想得極低極低的宇文泓,又將眸光落回蕭觀音麵上,又一次幾是乞求地懇切問道:“觀音,同我回去,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