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夢思的彈簧墊不行了, 閻肇把墊子取了,把它抬出去放在了煤場對麵,還在上麵綁了一張油氈, 防止被水泡壞。
這就成了全村孩子的一個大蹦床, 本意是由著孩子們咯吱咯吱跳去, 小旺卻要收費, 隻要給他看到, 一次收費五分才肯讓大家跳。
不過他不可能一直守著,孩子們就專撿他不在的時候跳。
小旺其實心也不黑, 隻是喜歡故意嚇唬人,他賣磁帶還賺了好多錢呢。
他的人生,蒸蒸日上!
不過嘎吱嘎吱的席夢思又給全村人惹了多少閒話。
“美蘭和閻肇這才幾個月就睡壞了一張席夢思。”
“你也不看看閻肇那身板兒, 鐵打的吧?”
謠言已經變成這樣了。
而比竇娥還冤的閻肇, 正在拎著一張大草墊進家門,是的,一個兩米寬的大床墊,他單手拎著。
這愈發印證了大家的猜想。
席夢思下麵的床板有點矮,直接睡硬得慌,咯人, 草墊一鋪,再墊兩層褥子,雖說不及席夢思軟, 但舒適透氣,就很舒服了。
閻肇自己鋪床,喊了陳美蘭進去:“攝製組那邊來了電話, 說下個周六讓圓圓進組。”
“是《黃河謠》嗎,時間長不長, 要拍多久?”陳美蘭問。
圓圓才一年級,陳美蘭並不想讓她當童星,而且進組拍戲會不會時間太長,要不要跟學校請假都是問題?
“說是兩天,周六和周日,你不想讓她去就算了?”其實閻肇也不想讓圓圓去,而且副導演打電話的時候他給拒絕了,後來滕導親自打電話,想讓圓圓去,並且保證時間不會太長,他才來跟陳美蘭商議的。
聽陳美蘭也不太樂意,閻肇正好拒絕。
“隻要圓圓想去就去吧,周六請一天假,課我給她補。”陳美蘭想了想說。
萬一她不讓去,圓圓長大之後抱怨呢?
閻肇又說:“今天我看見周巧芳在外麵買菜,看見我就躲,她沒來過家裡?”
雖說東方集團的活已經完了,但還是有很多收尾工作要乾,陳德功把民工全遣散了,自己在那邊掃尾。
離家好幾個月,陳德功沒回過老家,大嫂娘家又在西平市,肯定會來看丈夫。
不過大嫂有個習慣,理直氣壯的時候喜歡跟陳美蘭呆在一起,畢竟年齡相仿,她喜歡美蘭,喜歡跟美蘭一起聊點家常,彼此有說不完的話。
但要萬一做了什麼理屈的事情,她自己心虛,就會躲著不見美蘭。
陳美蘭暗猜,估計是陳德功賺了錢,周母又來剝削,大嫂頂不住壓力給了周家錢,所以不敢見她的。
幸好當時陳德功悄悄藏了九千,要不然大哥累死累活,賺的錢養的依舊是周母一家子。
大嫂給了錢其實還不落好,畢竟周雪琴嘴巴會說又賺得多,哪怕周雪琴不給周母一分錢,周母偏向的也是周雪琴。
給了娘家錢,還被娘家媽罵一頓,想看小姑子她都不敢來。
想想大嫂也挺可憐的,陳美蘭就忍不住要笑。
閻肇的手就一停,又笑,她又在笑。
“躺上去試試?”他拍了拍褥子說。
兩床虛蓬蓬的褥子讓整張床顯得特彆的鬆軟,陳美蘭試著躺了上去,猝不及防,閻肇跟她疊了個羅漢。
推一把,他紋絲不動。
突然,他伸手從兜裡掏了一百塊,遞給陳美蘭:“獎金,一百買熱水器了,一百買床墊,還剩一百。”
這個執著的男人,等了好幾天,等到發獎金才買的床墊。
而這個疊羅漢的姿勢下,拿錢的樣子很可笑。
陳美蘭收了錢,推了一把,閻肇紋絲不動。
小狼正在外麵喊媽媽,因為他的小水杯今天又被陳美蘭收起來了,還放的高高的,他跳了半天蹦床,渴,要喝水。
“小狼馬上就進來。”陳美蘭給嚇壞了,大驚失色。
閻肇倒是很喜歡看陳美蘭不笑,那叫什麼來著,花容失色。
聽到外麵幾個孩子鬨轟轟的跑了進來,他這才起身,麵不改色:“今晚床不會再叫了。”
他就不會語氣溫柔一點嗎?
不會說句邀請的話嗎?
她可是要抱著枕頭悄悄前來的,就像鬼子進村一樣。
他隻說句床不叫了就行嗎?
閻肇似乎還想說什麼,但小狼進門嚷嚷著要水,他刷的一掀簾子出去了。
……
聽說大嫂目前跟大哥在一起,陳美蘭專門去了趟工地,本意是想找大嫂好好聊聊,畢竟大哥是陳美蘭唯一的親人,大嫂雖說是周家人,但她也是大哥的妻子,是金寶和珍珠寶珠的娘,雖說難,總得勸著她跟大哥好好過日子,不要跟著周母一家胡搞。
不過在工地上她沒遇上周巧芳,居然碰上個挺眼熟的男人,跟陳德功蹲在一處,邊抽旱煙邊撓頭。
“這不是?”這人站了起來:“你?”
“你?”這是超生遊擊隊的隊長,陳美蘭脫口而出:“你愛人生了吧,生的啥?”
這是被閻肇勸過的遊擊隊長,看來他和大哥認識?
“兒子。”這人笑咧著嘴巴比劃完,又比劃了個八字:“小名叫八百,因為罰了八百塊,我到現在沒繳上錢,來找老陳,看他能不能幫我一把。”
陳美蘭最厭惡重男輕女,但更可憐女人們的肚子,和那一個個生下來就被嫌棄,被白眼,被丟來扔去,甚至隨意溺殺的女嬰。
所以一聲歎息,對於那個可憐的女人,這是最好的結果。
超生隊長姓李,叫李光明,住在李家村。
本來也是能過日子的家庭,給他跑計劃生育跑的家徒四壁了。
因為還沒來得及繳罰款,老婆又是一下手術台就結紮了的,現在家裡的桌椅板凳,鍋碗瓢盆都給計生科搬走了,除非他趕緊拿八百塊回去,否則老婆孩子就得餓肚皮。
陳德功問陳美蘭:“秦川集團那工程有消息了嗎,你李家哥光繳八百沒用,他還養著四五口人,沒收入不行。”
超生隊長再沒了原來的橫,大概才發現陳美蘭就是陳德功嘴裡一口一聲的老板,兩手一捏:“咱有的是力氣,隻要有活就行,德功說你有良心,給錢快,陳老板,我以後跟著你乾,行嗎?”
他有三個圓圓一樣的小丫頭,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全在等飯吃,而他為了跑計劃生育,把莊稼全撂了。
“先跟我哥在這兒掃尾吧,一天我隻能給你兩塊,那個工程我會努力,但具體能不能拿下來我也說不定。”陳美蘭說。
陳德功其實已經答應收下李光明了,但是答應了三塊錢,美蘭這一說兩塊,他都不好辦了。
不過他一直在使眼色,美蘭就當沒看到。
要出門,陳美蘭覺得哪兒有不對,於是回頭看陳德功:“哥,咱工地上那堆尼龍繩子呢,還有大灶上的鍋碗瓢盆,都去哪了?”
“你大嫂不是說全給你背回家了?”陳德功一聲反問,又立刻抽了自己一個耳巴子:“她跟她媽搬的。”
“走,我帶你們去找。”陳美蘭說。
人都覺得工程是賺大錢,就該不拘小節。
但什麼尼龍繩子,鍋碗瓢盆,都是花錢買來的,這個工地用完,下個還要用,要沒了,又得花幾百塊去置辦,要陳美蘭猜得不錯,大嫂給周母哄著,肯定是悄悄給她偷走了。
而且今天才搬,肯定還沒拿遠。
也不往彆處找,陳美蘭帶著陳德功和李光明,直殺一支隊。
閻肇的老家,是一座青磚大瓦的老院子,方方正正的四合院,院門上還釘著一塊光榮軍屬的大牌子,這在鹽關村,是唯一的一戶。
也是六七間大房,要拆遷,也是好幾套高層樓房,甫一進院子,一個小胖墩兒正在院子裡對著牆角撒尿,這是呂大寶,這孩子有廁所不進,就喜歡對著牆角撒尿,牆角的青磚上泛著一片白,一股尿臊氣,那全是給他撒尿滋的。
這要陳美蘭,非把他揪到廁所裡讓他尿,但現在周雪琴和呂靖宇經常在外,顯然是把這孩子扔給周母的,周母自己都沒家教,更何況教孩子。
“他媽的,誰啊,進我家乾嘛?”
陳德功一間間打開門找東西,李光明倒是喲嗬一聲:“外麵看著光光鮮鮮的院子,進來怎麼這樣兒”
推開一間大房的門,裡麵嘰嘰呱呱飛的全是雞,再推開一間,迎門就是一個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臭尿罐子,再推一間,死活推不開,陳德功以為是周母和周巧芳在裡麵,一腳踏開,迎門掛著幾條洗過,但是襠.部褐黃的女人內褲,一張炕上堆的滿滿的全是揉成抹布一樣的衣服,滿地亂扔的報紙,都翻在國債那一欄。
這是呂靖宇和周雪琴的臥室。
再推開一間,裡麵層層摞摞,果然是嶄新的,雪白的尼龍繩和工地上的鍋碗瓢盆。
陳德功和李光明搬東西,陳美蘭轉過來問呂大寶:“大寶,你家大人呢?”
“關你屁事。”呂大寶斜起眼睛說。
陳美蘭給這小子豎了個大拇指:“你罵的可真好聽,再罵響亮一點。”
“關你屁事,我聲音夠大嗎?”呂大寶又說。
“特彆棒,以後也要這麼大聲的罵人,加油。”陳美蘭笑著說。
這孩子確實有能力,將來心和閻西山一樣黑,但從小沒禮貌,嘴特彆臭,特彆喜歡罵人,陳美蘭為了調.教他,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
現在沒人教育他,他爸又富的早,這小子罵人的功夫變本加厲了。
有可能他將來還會很厲害,但也有可能,就因為他這張臭嘴,長不大就得被人打死。
提了兩捆尼龍繩出門,陳美蘭頭一回替閻肇覺得遺憾,這座青磚大瓦,樸實氣派的院子,應該花了閻肇一家很多的心血,可現在,滿院尿臊氣,廚房裡的臭汙水一直流到院門口,臟的就像一個豬窩一樣。
周母和周巧芳應該是出門去買早餐的,提著幾根油條和雞蛋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