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曉菱走近了才發現, 那一堆廢紙裡大部分都是從牆上鏟下來的已經老化殘破的宣傳標語或者是被糊了一層又一層的大字報。
想想也沒什麼稀奇。
這年代能夠被扔的紙,也就隻有這是最多的吧。
說起來機械廠在這個年代真的是一個相對獨特的存在。
因為廠子裡的人來自天南地北,大家都是因為當初響應國家支援三線建設, 主動或被動的背井離鄉,從南方各地跑到這個北方小城工作定居的。
這也就代表著,其實大家對於鄰居或者工友們的曆史背景都不熟。
再有又都是異鄉客,身邊沒有親朋, 沒有家族幫襯, 所以相對比較抱團。
內部矛盾肯定有,但一旦有來自於外麵的侵襲,還是會一致對外的。
這就造成了無論外麵腥風血雨, 還是鑼鼓喧天,家屬院的人大部分都過著自己的小日子, 並不是太願意參與。
反倒是成為了一個相對平靜的所在。
所以, 薑曉菱猛地一下看到這些雖然被撕得破爛流丟, 可卻依然刺目至極, 充滿了人性險惡的字紙, 還是有很大的不適。
她朝四周望了望,從屋子邊上找了一根破桌子腿拿在手裡, 然後用它在地上劃拉著。
將那些引起她心裡不適的東西全都巴拉到了一邊。
然後她就在那些破紙覆蓋的下麵看到了一堆書。
引起她注意的是兩本非常厚的書, 書上還有燃燒過的痕跡。
看樣子應該是被人扔到了火堆兒裡, 然後因為書皮太過於結實沒有燒著, 又被人偷偷的從灰堆裡巴拉了出來, 然後賣了廢品。
薑曉菱彎腰將它們撿了起來。
順手打開了比較小的那一本。
那本書的封麵是一種很少見的,外麵壓了一層薄膜的硬紙。紙是黃色的, 上麵還印有暗花。書脊處印的有“香港三聯書社”的字樣兒。
想來能夠讓它遭此厄運的最大原因, 應該就是這幾個小字吧?
薑曉菱將書翻看, 在看到內頁上那印著的大大一行《成語小詞典》後,簡直是欣喜若狂!
這書對於她還有家裡彆的孩子來說,都實在是太好了呀!
他們都是要上學,要考大學的,這樣的工具書,真的是求都求不來的。
現在這個時候,《新華字典》都非常難買,更彆說《成語字典》了。
這簡直是老天爺送給他們的禮物。
薑曉菱想也沒想就在旁邊收拾出來了一塊空地,然後將那本書珍重的放在了上麵,準備待會兒拿著出去結賬。
她接著又翻看起了手裡拿著的另外一個大部頭。
這本書又厚又重,磚頭一樣。
書皮是深灰色的,是一本精裝書。
封麵上還有一排燙金字,卻是外文的,薑曉菱一個也不認識。
她將書打開,然後眼前頓覺一花。
那一排排密密麻麻,排列得極為緊湊的外語單詞看得她下意識的揉了揉眼睛。
她又仔細的看了看,還往後翻了翻,然後鬱悶的發現,這比磚頭還厚的一本書裡,她居然一個字都不認識。
竟然沒有一句中文!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看明白了的,這也是一本詞典,是一本俄英互譯的詞典。
薑曉菱上學的時候學的是俄文,雖然到現在早就還給了老師,可那單詞是不是俄文她還是認得的。
至於英文,她上輩子在丈夫邵彥成的書櫃裡見過太多了。就算不知道它們到底是什麼意思,好歹也混了個臉熟。
看著這厚厚的一本書,薑曉菱曉得她撿到寶了。
這些東西不用說,肯定是抄了哪個有大學問的人的家了。
不然這有錢都沒地方買去的書籍也不會流落到這種地方。
她想,邵彥成看到這本詞典,一定會當場激動到瘋掉吧?
想到那個情景,薑曉菱忍不住會心一笑。
她更加鄭重的將這個詞典與剛才的那一本放在了一起。
至於要給弟弟找到教材,幾乎沒有費什麼勁就讓薑曉菱給找到了。
在那些破紙下麵,有一堆兒堆放在一起的雜書,以及一些撕得亂七八糟的本子。
薑曉菱翻看了一下,覺得應該是“清洗”了不知道哪個學校的老師辦公室。
然後把裡麵的東西一股腦全給運到這裡來了。
那一堆裡小學各年級的教材都有一些。
雖然大部分是自己編的,簡陋粗糙無比的革-命宣傳順口溜,但仔細找找,還真能找到幾本課本。
甚至她還發現了幾本手寫的教案。
雖然一年級她隻找到了一本《語文》,然後找到了一本三年級的《數學》。可就這薑曉菱也很滿足了。
她上小學的課本其實當初是保存著的,可搬家的時候實在拿不過來。
有這兩本書,她再回憶著,把之前的知識點羅列一下,教家裡那三個小豆丁還是綽綽有餘的。
他們也瘋玩的時間不短了,該上上發條,收收心了。
在確定那堆廢紙裡麵再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之後,薑曉菱拿起放在一邊的幾本厚書準備離開。
可就是這個時候,她的目光被一邊摞著的一疊明顯被整理過的報紙給吸引了過去。
昨天晚上,她和邵彥成聊天的時候,他跟她說過,並不是隻有火花,煙標才有價值。
一些有特殊意義的東西其實放的時間長了,都是有價值的。
例如某個特定日期的報紙,刊登了特殊內容的雜誌。
或者某些特刊首發號。
盯著那堆報紙,薑曉菱頓時有了想要過去翻一翻的欲-望。
她轉頭四下裡望了望,並沒有看到之前給她開門的女人,也沒有辦法問一問,那些東西能不能動?
隻得大喊了一聲:“大姐?大姐,你在嗎?”
“挑好了?”
隔了得有一分多鐘,那女人才從屋子外麵探了個頭進來,她的手上還戴著一副又臟又破的舊手套,顯然正在隔壁的倉庫整理東西。
薑曉菱讓她赧然一笑,用手指了指旁邊的報紙堆兒:“那些能挑嗎?”
女人看了一眼,不以為意的說:“想要就挑唄。你拿這些回去是要糊牆的吧?小姑娘我可跟你說,挑的時候注意點,彆把不能挑的也挑進去了。我說的話你懂吧?”
薑曉菱連忙點了點頭:“謝謝大姐,我懂。”
看她這麼明白,女人沒有再說什麼,朝她隨意揮了揮手,就又從門口走開了。
薑曉菱知道她是好意。
這個時候,很多事屬於沒人找你事兒,那就不是事兒。但凡有人找你事兒,一不小心,麻煩就來了,而且說都說不清。
就好像用報紙糊牆。
大家都這麼做,甚至誰能找到的報紙多,把家裡糊得平平展展的,彆人看到都要誇一句這家的主婦真能乾。
可要是什麼有心人想找麻煩,在你屋子裡溜達一圈,萬一找到一張有領導人像的,或者有什麼最高指示,大標語的。
那你就是不尊重領導人,甚至非給你扣一個惡意侮辱領-袖的帽子,你也解釋不清。
難道你能說是家裡女人不識字,不知道那上麵寫的是啥?
久而久之,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撿報紙糊牆了,生怕一個不小心,給家裡引來禍端。
薑曉菱走到那一堆報紙跟前,發現那些報紙裡每一張有大黑體字標語的,還有,有領導人照片的,都被單獨放在了一邊,還全都是圖片朝裡折疊存放的。
這明顯是怕萬一沒看見,那有照片的報紙被誰腳踩了,或者被撕了,在地上磨破了,到時候被什麼人找事扯不清。
她不由得從心底讚歎了一句那個女人的細心。
薑曉菱蹲下身子開始一張張的翻檢了起來。
她現在沒空細看,就按照邵彥成之前說的,找特殊日子或者有特殊新聞的。
彆說,還真讓她找到了幾份。
一份是十月一日的報紙,國慶嘛,肯定是特殊的日子。
一份是有長江大橋提前全麵建成通車消息的報紙。
特彆是第二份,那肯定是有特殊意義的。
將兩份報紙收好,她又隨便拿了幾份其他的,然後就抱著找到的幾本書一起去門口找那個女人結賬。
那女人此刻坐在另外一個倉庫裡。
她戴著手套坐在小板凳上,正在一堆麻袋跟前分揀著裡麵倒出來的廢鐵。
這個年代金屬都屬於貴重物品,鐵也相當的值錢。
所以即便是很小的鐵片,回收上來後都不能亂丟,都要專門分揀到專門的盒子裡,收集到一定數量之後一起上交。
這活兒又累又麻煩,又是長久坐在這麼空曠寒冷的屋子裡不挪窩。
即便戴著手套,穿著棉襖,薑曉菱都能看出,那女人凍得嘴唇都帶出了隱隱的青色。
看到她進來,那女人抬起了身子。
她先用手錘了捶自己酸痛的腰,這才看了一眼薑曉菱手裡拿的東西,說:“廢紙七分錢一斤,我估摸著你這也就是一斤半左右,你給一毛錢吧。要是不相信,那邊有稱,你自己去稱一稱也行,”
聽她這麼說,薑曉菱哪裡還有不答應的道理?
她從之前去黑-市時,從媽媽那裡截留下來的錢裡麵拿出了一張一毛的紙幣遞給了過去。
隨後又從隨身背的書包裡拿出了一個白毛巾包著的手包,打開來,從裡麵放著的兩個紅薯中拿了一個遞到了那個女人麵前。
“大姐,今天給你添麻煩了,我請你吃紅薯。”
那女人愣了一下,連忙擺手拒絕:“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我們一起吃。”
薑曉菱不由分說的把紅薯塞到了她的手裡:“我今天來的時間不對,打擾你休息了。對不起啊大姐,我之前沒有想到。”
聽她這麼說,那女人笑了起來。
廢品收購站的工作時間和一般單位是不同的,
因為一般收垃圾撿破爛的人都是白天在外活動,隻有天黑以後才有時間往廢品站送,所以他們通常上早晚班兒。
一班是下午五點到晚上十二點,一班是晚上十二點到早上八點。其他時間是不開門的。
薑曉菱並不知道這個時間安排,她早上來的時候,其實正趕上這個女人下班,出去關門。
按理說人家完全可以不用搭理她,直接把她攆走就行了。
可那人不僅帶她進來了,還耐心的一直陪她到現在。
如果不是剛才無意中在那個屋子裡看到了一個分班安排表,薑曉菱恐怕到現在也不會知道,自己耽誤了人家的下班時間。
“其實沒事的,現在整個收購站就我一個人,也不分上班下班了,反正我就在院子裡住。你待一會兒也沒什麼。”女人解釋道。
薑曉菱今天來,除了來了解一下這邊的工作情況,其實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想問問他們招不招臨時工?
如果招的話,她想來試試。
沒錯,她想乾的是臨時工。
昨天媽媽和奶奶的話讓薑曉菱起了要來廢品站上班的心思,可這並不代表著她要去跟強子哥搶工作。
如果真那麼做,還算人嗎?
強子哥的情況她又不是不了解,上輩子還是幫過他們家的人,這種撬人家牆角的事兒薑曉菱肯定不會乾。
可她知道,強子哥之前說要乾的肯定不是臨時工。
他要去辦事處申請到這兒來上班,那說的一定是正式工的編製。
畢竟,再怎麼說,強子哥也是城市戶口,還是在辦事處要安置人員名單裡的。
給他安排的工作崗位,不說一次到位,怎麼也不能給個打零工的活兒吧?
那算什麼安置?
但薑曉菱並不需要這種正式工的編製,她也沒準備在這兒長乾。
要是她真的把自己的工作給鼓搗到了這個地方,她爸爸回來估計得比謝伯伯還凶,不拿棍子抽她,那都是不可能的。
她就想在這兒乾上個一年,最多兩年。
畢竟薑曉菱一直認為那個夢在她十八歲之後就消失了。
等夢消失了,她肯定還是要去考機械廠的崗位的呀!
她記得清清楚楚,也就是還有不到兩年的時間,機械廠就因為要建分廠,而多出了好多工作崗位,擴招了好多人。
到時候她是一定要去參加廠裡的招工考試的。
其實薑曉菱還有一個想法,她想從這裡出去之後去小學校那裡找一下強子哥,跟他聊聊看。
薑曉菱昨天晚上想了好久,除了想自己怎麼來這個收購站之外,也想了謝強哥的事情。
她覺得謝伯伯說的是對的,強子哥沒有必要來這個地方工作,特彆是還來做正式工。
廢品收購站這樣的單位,級彆太低了,廠子的性質還是大集體。
和機械廠那樣的國營大廠相比,無論是工資還是待遇,都相差的很遠很遠。
雖然他的腿受了傷,可隻是走路有點跛,又不是真的沒有勞動能力。
薑曉菱想等爸爸回來和他建議一下,讓他去找王伯伯說說,看能不能把謝強哥弄到廠子裡去當臨時工。
然後讓爸爸收了他做徒弟。
就算做不了司機,學汽車修理總是可以的吧?
廠子裡那麼多汽車,將來還會更多,修理工在廠裡也是被人高看一眼的。
謝伯伯是車隊隊長,他要是自己提出來把兒子弄到車隊,那顯然是不合適的。
可要是爸爸出頭,和王伯伯說,給自己單位的子弟弄一個臨時工的工作,這應該沒有多難。也沒人能說出什麼閒言碎語。
都是一個廠的,誰不知道誰?
誰又敢說自己家將來就沒有類似的事兒需要廠裡照顧?
現在戳了彆人的脊梁骨,將來自己遇事兒了,說話腰能直?
這樣乾個兩年,等機械廠擴招的時候,大家都使使勁兒,想來怎麼樣也能把謝強哥給招進去。
隻要能進去,曲線救國也沒什麼不可以。
當然,這都是薑曉菱自己的想法。
儘管她覺得是捷徑,可最後怎麼選擇肯定是還要謝強自己拿主意。
可她覺得自己得把這條路給他指出來,這樣萬一他或者謝伯伯家是因為臉麵問題不好意思開口的話,有自己在中間牽一下線,沒準會讓他少走一點彎路。
此時,聽那女人說現在整個廢品站就隻有她一個人在上班,薑曉菱驚訝了。
她不禁問出了聲:“大姐,怎麼就隻有你一個人啊?其他人呢,我看你們門後那個分班表不是還有好幾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