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們就一起走了進去。
這時候錢小芸已經在女兒的安撫下離開了門口, 坐在了客廳靠牆的那個椅子上。
看到這群人進來,雖然她的表情還是憤憤的,可因為美芳緊緊的攥著她的手,倒是並沒有阻攔。
薑曉菱陪著那兩個人一起去了張工和錢小芸的臥室。
走到門口的時候, 她停下了腳步。朝裡麵伸了伸手, 做出了個“你們隨便, 反正我是不敢進去”的表情。
韓兵和那個人的腳步幾乎同時一頓。
韓兵讓開了身子, 示意那個人先進。
那人明顯糾結了一下,卻還是咬了咬牙, 第一個走了進去。
韓兵隨即跟上。
薑曉菱站在外麵看, 發現裡麵的情景和自己想象的其實差不多,真的就除了睡覺的床疊的整整齊齊外,其他的地方簡直快要沒有下腳處了。
到處都堆疊著書,一摞一摞看上去不知道翻了多少遍, 毛了邊的本子, 還有放在瓶子裡的, 攤在桌麵上的,一卷卷圖紙……
總之,這種地方但凡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 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進的。
進都不能進, 更彆說在裡麵翻找東西了。
薑曉菱是以前和張美芳玩的時候, 無意中聽到她提過:“我爸爸平時脾氣很好的,對我媽媽也縱容的很。就是被念叨, 抱怨幾句也都是笑眯眯的聽著。可是就是
不能碰他的東西。
誰要是不聽招呼碰了他的那些資料, 圖紙,哪怕是無意的,他也會翻臉。打掃衛生也不行。之前他因為這個吼我媽, 把我媽都給吼哭了呢!”
剛才她正是想起了這件事,才把張工抬了出來做幌子。
果然,彆看那個人在外麵吆喝的凶,真進了這屋子,他也有點拿捏,一副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裡的架勢。
再怎麼說,這人也是廠裡的職工。平時職工大會上,領導們如何看重技術,怎麼重視這次的技術革新,他也心知肚明。
望著那麼一屋子東西,他也不敢如在彆人家一般,上前撕了,扯了,甚至燒了,謔謔了。
好一會兒,他才胡亂的把床上的被褥抖落了抖落,又和韓兵一起在床下麵看了看,這個屋子的搜查就宣告了結束。
榜樣的力量是強大的。
他都這麼敷衍了事了,其他的人又怎麼敢真把張工的家給抄了?
他們甚至比這人看的還潦草,就他看一個屋子的功夫,那群人已經把整個房子全給看完了。
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
那男人的臉都擰成了一團。
他就算是心裡有所忌憚,可這一趟也沒準備白來。
畢竟之前他可是在手下人麵前打了包票,說這一次一定要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抓住一個大的,隱藏在人民內部的資產階級反-動派的!
結果,就這樣?
他的目光在周圍人身上全都轉了一遍,示意他們去再搜。可是幾乎所有人都在回避他的目光,更沒有一個人主動。
而韓兵早已經躲在了那些人的身後,離他要多遠有多遠。
那人無奈,自己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再次回到客廳的時候,卻一把抓住了站在姐姐和媽媽身邊,小聲啜泣的張保平,對他說:“小孩兒,你過來,叔叔問你點事情。”
錢小芸大驚,伸手就要去阻攔,卻被跟過來的另外幾個人一把按住。
張保平隻有七歲,可此時的他已經知道這是因為自己亂說話而惹出的禍端,雖然嚇得渾身都在哆嗦,卻也在心裡默默的念著曉菱姐姐剛才教給他的話。
那人把他帶到客廳的中央,背對著母親和姐姐的方向,然後彎下身子問他:“小孩兒,你媽媽是不是有個首飾盒子,很好看,很值錢的?”
張保平抬頭看著他,眼神裡全是驚懼,卻一聲沒吭。
那人沉下了臉:“你跟叔叔說實話,我待會兒給你買糖。你要是敢騙我,我現在就把你們一家子都帶走,把你們送到監獄,送到勞改農場去!你怕不怕?”
現在的小孩兒,哪有不怕勞改農場的?
不管他們願不願意聽,身邊總時不時有大人在說,誰誰一家被抓走了,送到勞改農場了。誰誰在勞改農場病死了,家裡人連最後一麵都沒見到。
在他們這些小孩子的眼裡,勞改農場就是全天下最可怕的地方。
一聽要把一家子全送到勞改農場,張保平再也憋不住了,哇的一下就大哭了起來。
一邊嗚嗚的哭,一邊點頭:“我說,我說,你不要把我們送到那裡邊去。”
他怕得渾身打顫,甚至都不敢把“勞改農場”那幾個字給說出來。
那男人的臉色終於緩和了下來,他繼續誘-哄道:“那你說,你媽媽是不是有個盒子?她把盒子藏在哪兒了?”
張保平用力的點了點頭:“有,我媽媽有一個首飾盒子,這麼大。”
他說著,還用兩隻手比了比。
“保平!”錢小芸在後麵大叫了一聲!
叫得張保平猛地打了個哆嗦。
不等那人發話,後麵的人早已經將錢小芸的嘴緊緊捂住,站在張保平的位置,不僅看不到媽媽現在是什麼樣子,也聽不到媽媽說話的聲音了。
小孩兒嚇得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兩隻手抱著頭,嗚嗚的哭了起來。
那男人頓時急了,他一把把張保平揪了起來,對著他喊:“放哪兒了?你媽放哪兒了?!”
張保平哭得整個人都快軟了,腿完全使不上勁兒,一個勁的往下墜。被那人揪著領子,呼吸也變得困難了。
小孩兒的臉憋得通紅,卻哭得更加厲害,眼看著就快要撅過去了。
張美芳看到弟弟這樣,也顧不上已經暈過去了的媽媽,連忙衝過去一把將弟弟抱住。
她也顧不上害怕了,衝著那個人大聲的喊:“你放開我弟弟!我跟你說!”
聽她這麼說,那人果然放開了小保平,將目光轉向了她:“你說,放哪兒了?”
張美芳此刻隻覺得心都快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連舌頭都因為緊張而變得發麻。
可是她知道自己這會兒不能哭,哭解決不了問題。
她悄悄的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下被跟過來的徐寒梅還有封朝霞用力拽住,死活不讓上前的薑曉菱,然後抱緊了弟弟,強自鎮定的和麵前這個人講條件。
聲音發顫的對他說:“我,我把那個盒子給你們,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條件?”
那人猛地吸了一口氣,顯然已經快要忍到了極限。
他粗著嗓門衝著她喝道:“說!”
張美芳身體頓時一抖。
可還是用最大的聲音對那人說:“我把媽媽的盒子給你們,你們就走吧!全都走吧,再也彆來我家了,行不行?求求你們,我們不要了,你們拿走,彆來了,行不行?”
說著,小姑娘委屈的大哭了起來。
聽得終於忍不住跟過來,圍在門口的鄰居們都開始跟著抹起了眼淚。
封朝霞實在是看不過去了,在人群後喊道:“美芳,你去拿出來吧!給了他們,就讓他們走!再不走,我們這些做鄰居的也不會答應!”
“是的,是的,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呀?大人的事找大人解決,欺負小孩子算什麼啊?”後麵終於有人開始小聲的議論了起來。
雖然說話的人隻敢躲在人後,沒人敢放聲,可這屋子裡的風向還是慢慢變了。
張美芳也多多少少多了一些底氣。
她又看了那人一眼,然後將弟弟抱起來放在了媽媽的旁邊,之後也不看那些人,自己徑自走進了廚房。
那些人趕緊都跟了進去。
“在那下麵,你們拿吧。”她用手指了指水缸,說道。
那人擺了下手,自然有人趕緊過去將水缸搬開,果然,一個紅色的首飾盒赫然出現在了眾人的眼前。
那人接過屬下遞過來的盒子,一入手就先楞了一下。
他仔細的看了看,越看越覺得奇怪,這和之前來告密的那個人說的完全不一樣啊?
不是說很值錢的嗎?
他一臉狐疑的看向張美芳:“就是這個?”
張美芳點了點頭。
“你不是騙我的吧?沒有彆的了?”
張美芳頓時又哭了起來:“哪裡還有彆的啊?誰家女兒結婚,媽媽不都是隻給一個盒子?又不是大地主,資本家,誰家還能陪嫁的起很多盒子啊?”
聽她這麼說,身後跟過來的人也紛紛點頭。
更有人在後麵嚷了一句:“美芳媽媽家的成分就是個小業主。我們是一個地方來的,之前都認識。
她家就是開了個早餐店,賣點餛飩,燒麥,一家人混口飯吃。家裡也沒有請人,就老兩口帶著錢小芸他們兄妹倆,賺個辛苦錢。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報名時候的檔案裡應該也有。這樣的人家,能陪送什麼嫁妝啊?就是有點錢,人家還有兒子呢!也不能都給了她啊?”
聽了這話,後麵的議論聲也就更大了。
那個人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今天跑這一趟太過於草率了。
可這會兒他已經騎虎難下。
總不能大張旗鼓的來,然後什麼也沒撈著,灰溜溜的走吧?
然後,他的目光落在了盒子上麵的圖案上。
這個盒子之前是被麵朝下放置在水缸下麵的,所以盒子上的圖案已經有所磨損,看得不是很清晰了。
可仔細分辨,還是能夠看得出那是一條龍和一隻鳳。
即便雕刻的不是很好看,但還是很夠看得清的。
他頓時來了精神。
那人將盒子啪的一下拍在了張家的飯桌上,朝擠在門口看熱鬨的人招了招手:“你們過來看看,這上麵刻著什麼?”
門口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並沒有什麼人願意過來湊這個熱鬨。
最後還是封朝霞第一個走了進去。
看到她動了,後麵又有一個二十出頭的小青年跟了過來。
封朝霞看了一眼那個盒子上的圖案,臉色變了變,朝錢小芸投過去了極為複雜的一眼。
有同情,可更多的是責怪。
都是多年的老鄰居,張家出事,說不同情是假的,可封朝霞此時對於錢小芸,卻真是有點看不上了。
她知道這個人人品不差,但是思想覺悟實在是有太大的進步空間。
彆的不說,就看她對待兒女的教育方麵,就有太多讓人看不上的地方。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正因此,所以,封朝霞之前和張家來往並不多。
但,她還真不知道這個人膽子這麼大!
你說,你留這東西乾什麼?
是當吃還是當喝?
這不是給家裡招災,引禍端的嘛?!
簡直是有毛病嘛!
封朝霞真是覺得,錢小芸這人的腦子確實有問題,實在是太需要改造了!
你自己想作,老公慣著,兒女讓著,那隨便你,外人看不過去大不了就不看了。
但你作過了頭,帶累了家庭,孩子,那你這個人有再多的好處,也隻會讓人嫌惡。
她又看了一眼站在一邊,可憐巴巴的姐弟倆,對錢小芸的不滿就又更甚了一層。
隻是,落井下石的事兒封朝霞不會乾。
於是,她又警告的看了一眼跟她一起過來的那個小年輕。
那小夥子立刻開口說道:“這有什麼啊?不就是一個破盒子嘛,都磨得不成樣子了,隻能劈柴燒。”
穿軍裝的男人冷哼了一聲,顯然根本就知道不可能從他們這裡得到支持。
他用手指著盒子麵上的龍鳳圖案,將盒子拍得砰砰響。
“這是什麼你們看不出來?我跟你們說,包庇壞-分子的行為也是要批-鬥的!是會被當做同黨抓起來的!
領導人說,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這個錢小芸,把這種畫著封建糟粕的東西藏起來,她要乾什麼?這是不聽領導人的話,與黨,與人民對著乾,是反-動派!是隱藏在我們人民群眾中的大毒瘤!”
他越說越激昂,跟他一起來的人也明顯被他煽-動起了情緒,一個個挺起胸,瞪大了眼睛,隻等他振臂一呼,就要急急跟上。
站在旁邊的那些鄰居們,原本還想在中間跟著說幾句好話的,聽到他忽然扣下來的這一頂頂大帽子,也不由得全都噤了聲。
就在這個時候,之前被嚇壞了的張保平,忽然大聲的說道:“對,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要把它們全都踩到腳下,讓它們永遠不能翻身!”
這話,出自他的口中,是誰也想不到的,在場的人又一次全都愣住了。
張保平是聽到那個男人說到牛-鬼-蛇-神那四個字,一下子想起來了之前曉菱姐交待給他的話。
他知道自己犯錯誤了,給家裡惹禍了,所以就特彆想彌補自己的錯誤。
把那幾個詞記得清清楚楚。
剛才實在是那個人把小孩兒給嚇傻了,這會兒他反應了過來,就連忙順著把之前背會的話給大聲的念了出來。
聽到弟弟這麼說,張美芳大聲的哭道:“就是因為是糟粕所以我媽媽才把它墊在水缸下麵的呀!
媽媽說了,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要把它們永遠踩在腳下!然後媽媽還說,說光踩它們還不夠,要把它們永遠壓在地下,讓它們永遠翻不了身!
把它們壓在水缸下麵,每天用那麼重的水壓著,比踩在腳下不是厲害多了嗎?它們什麼時候也翻不了身啊!”
張美芳這話一說,屋裡再次安靜了下來,隻剩下了姐弟倆壓抑的哭泣聲。
那些已經全部做好了準備,隻等著要上前將這一家子壞-分子直接帶走,狠鬥臭鬥的人,也一時語塞。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嚴厲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了過來:“鬨出這麼大的陣仗,就是為了這麼一個破盒子?!你們這是有多閒?!”
隨著聲音,機械廠廠長王建平還有書記李長義一齊走了進來。
看到他們倆,那男人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
他快速的瞥了一眼李長義,在收獲到一枚惡狠狠的目光之後,緊張的用力抿緊了嘴唇,一聲也不敢吭了。
王建平完全無視他們目光的交流,走過去拿起了桌子上那個明顯磨花了的首飾盒,毫不客氣的遞到了李長義的手裡。
“李書記,這事還是你處理吧。該怎麼辦怎麼辦,隻要不違反政-策,我都支持!
不過,我還是得說一句,現在廠子裡的技術革新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候。市裡,省裡的領導都很關注,這個時候的軍心是動搖不得的!”
“還有……”
他嚴厲的將還站在屋裡的,那些跟過來的“革-命小將”全都掃視了一遍。
忽然吩咐道:“程林,把這些人的名字都給我記下來,去查查有誰現在還在班上,讓他們的師傅過來領!
搞革-命重要,搞生產一樣重要!廠子裡忙成這樣,全廠工人恨不得都吃住在崗位,連家都不回了。誰要是在這個時候上班時間給我出廠區,不乾活兒,全都立刻滾蛋!這樣的人,我們機械廠用不起!”
他這話一說,那些人的臉全都慘白一片。
之前跟著封朝霞的那小夥子大聲的答應著,然後轉身就去找張美芳借紙筆。
就在他轉身的空檔,也不知道是誰最先反應過來,撒腿就往外麵跑,後麵的人頓時明白了過來,也都紛紛跟上。
這會兒一個個竄的比兔子還快,隻恨爹媽沒有給多生兩條腿。
徐寒梅也趁這個時候把薑曉菱一起拉了出去。
一出樓棟口,看四下沒什麼人,都顧不得封朝霞還在旁邊了,朝著女兒的背狠狠的就拍了一巴掌!
打得薑曉菱“啊”的驚呼了一聲。
然後徐寒梅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她氣得渾身都是哆嗦的,指著女兒的手一個勁兒的打顫,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早就聞聲趕來,卻不敢上樓的薑老太太這時候也跟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