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曉菱終於出來了。
“怎麼了?”邵彥成連忙問道。
薑曉菱看著他, 露出了一個說不出是什麼的古怪表情。
有點無奈,有點感動,又有點發愁的樣子。
“到底怎麼了?”邵彥成越看越是奇怪。
“小河瘋了。”薑曉菱看著他,慢吞吞的吐出了四個字。
聽得邵彥成一陣好笑。
“他又瘋什麼了?”
不能怪他這麼問, 實在是這個小河, 自從知道了姐姐, 姐夫還能聯係上之後,整個人就一直處於亢奮之中。
表現的比曾經的邵國慶還要激動。
邵國慶再激動, 性格使然,還是比較內斂的。
薑河不一樣。
他從小就是家裡最小的, 也是最受寵愛的。
爸媽活著爸媽寵, 爸媽沒了還有姐姐護著, 所以從小性格就很直白。
高興了,生氣了, 都會掛在臉上,總是要第一時間表
}\0\現出來。
長大一點吧, 他又去了軍營。
在那裡, 周圍的人全是和他一樣的粗線條,直脾氣。
喜怒哀樂更是跟竹管子似的直通通, 不帶一絲遮掩。
以至於幾十歲的人了, 這幾天在邵國慶家又哭又笑, 嚇得外甥還得天天勸他不說,更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前天不知道怎麼想起來以前跟姐姐住的時候, 姐姐就沒有穿過新衣服。
一件棉襖做成活裡活麵的, 冬天加上棉絮做棉襖,夏天拆了棉絮做單衣。
他在邵家自己哭了一場不說,拉著媳婦就直奔商場。
一口氣買了一大堆昂貴無比的夏裝, 秋裝,還死活非讓人家給他找棉襖。
他媳婦攔不住,隻得給邵國慶打了電話。
搞得邵國慶兩口子又趕緊跑到商場把他舅死拉硬拽的給拽回來。
怎麼跟他講這些衣服寄不過去,即便寄過去黑匣子也會克扣,薑曉菱也見不著他買的這些,都不行。
老頭子在家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非說他姐受苦了,一輩子沒穿過好東西。
現在他有能力了,為啥不能給他姐買?
還說管它行不行?那黑匣子再克扣,它最後總得給他姐件兒衣服吧?
隻要給就行,他多買點,那黑東西再隨機總能給他姐尋幾件好看的!
結果薑曉菱大中午的,就覺得腦子裡一陣叮叮咚咚,趕緊進去看了看,然後就看到了大半竹籃,足足有二三十件短袖襯衣!
她覺得自己穿二十年都穿不完!
看得她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好長時間緩不過勁兒來。
就這還不拉倒呢!
在徐惠萍拍著胸脯給薑河保證,以後媽媽的衣服她全包圓,就差寫保證書之後,老頭兒終於不和衣服較勁兒了,他開始琢磨文具。
他帶著媳婦開始了新的一**采購。
開始的時候,他不知道怎麼被導購忽悠的,逮著進口鋼筆猛買。
薑河從小學習就不好,長大後雖然讓他姐夫按著頭惡補了一陣,然後終於考上了軍校,可那也是臨時抱佛腳,過後既忘。
對於跟學習有關的東西,他一點不懂。
但是他記得他姐夫那時候一支單位發的獎品英雄鋼筆足足用了十幾年,筆頭都不知道換了多少個,筆杆都裂的連吸墨水的地方都露出來了,還在用。
可他考學的時候,姐夫卻送了他一隻新鋼筆。
所以他算是跟鋼筆杠上了。
他鬨不清楚那些0.5和0.7之間的區彆,也鬨不明白包金筆頭和全鋼筆頭究竟哪一種更適合書寫。
反正鬨不明白的他就買倆。
簡單粗暴。
一支鋼筆千把塊,在看到他連買了五六支還要繼續買之後,老伴實在看不下去了。
就算老伴通情達理,能夠縱容他這麼發泄自己內心淤積了幾十年的情感,而且他偶爾發個瘋,家裡也不是負擔不起,可也不能這麼胡亂鬨騰啊?!
老伴也不好再給外甥,外甥媳婦打電話了。
沒辦法就隻能跟他商量:“咱能不能去買英雄的啊?當初你姐夫送你的不也是英雄鋼筆嗎?再說了,你買的這些也不一定能寄過去。那個時代不是都認英雄牌嗎?沒準兒那匣子也給你換成那種。咱們直接買不更好嗎?”
一句話算是指點了迷津,薑河又一口氣買了整整一盒的英雄鋼筆,足足十支!
還聽從了店員的建議,買了二十瓶專用墨水!
看了兒子的訴苦信,再看到竹籃裡那齊刷刷的一摞各種鋼筆盒子,薑曉菱笑得直打跌。
她也不提前給邵彥成打防疫針,而是把他拉到了客廳,兩個人一起站在了那個不常用的桌子前,神秘的跟他說:“小河給你送了一份禮物,你肯定喜歡。”
自從和兒子孫子相認以後,邵彥成也是經常收到各種禮物的,所以早就習慣了。
聽了妻子這話,他也沒太在意,隨口問了一句:“什麼禮物?”
然後就見妻子用手在桌子上指了一下,再然後倏然間,桌子上出現了滿滿一桌子的筆和墨水……
邵彥成閉了閉眼睛。
即便已經過去好幾天了,他到現在都還記得當初看到那些東西時的驚詫和震撼。
他當時好一會兒都緩不過來。
妻子不懂,就是覺得東西多,好笑。
可邵彥成是識貨的。
他一眼就看到其中一摞筆盒上那明晃晃的派克標識,還有下麵那一串的英文字母。
雖然他不知道小河買這些筆一共花了多少錢,可是他知道那一定是一個他連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
邵彥成自己沒有用過派克鋼筆,他卻在張工那裡見過。
那還是很久以前,當時運動還沒有進行的像現在這樣如火如荼,那時候張工有一隻鋼筆天天當做寶貝一樣隨身攜帶。
還跟他說過,說是以前在和外國友人合作的時候,朋友送的。
張工雖然沒有和他說過價值多少,可看架勢他也知道肯定非常昂貴。
前段時間出了首飾盒的事件之後,張工就沒有再把那支筆拿出來了。
有一次邵彥成去他家裡說話,偶爾窺見那鋼筆依然放在張工的桌子上。
隻是筆上所有的標識和字母,都被用銼刀給銼掉了,銼痕明顯,看上去極為紮眼。
邵彥成看了看那些鋼筆,最後還是讓薑曉菱全都先收回了倉庫裡。他覺得他一下子就了解了妻子看見那些衣服時的心情。
這些,邵彥成覺得自己能用一輩子。
收回思緒,邵彥成深吸了一口氣,問:“他到底又寄什麼了?”
“他寄了……”
薑曉菱也跟著吸了口氣,然後從床上下來,拉著丈夫一起走進了廚房。
這一次她沒有用手去指灶台,而是彎腰將放在碗櫥下麵的那些大碗,湯盆,全都拿了出來。
然後,邵彥成都沒看到她是怎麼做的,就見轉瞬間,所有的空碗,空盆還有大圓盤中全都盛滿了各式菜肴。
都冒著熱氣,濃香撲鼻。
嚇得邵彥成都沒敢先去看都是些什麼菜,第一時間先跑去關廚房的窗戶。
和他一樣,薑曉菱也火速的將廚房門從裡麵關上了。
八月份的天氣,關了門窗的廚房即便沒有生火,也是熱浪滾滾。
門窗全都關嚴,房間中的空氣不流通,可正因為此,那些香味兒也就更加的濃鬱。
即便剛剛吃過東西,邵彥成還是沒忍住,咽了口口水。
他震驚到完全無法思考,隻能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那些菜,問:“小河,這,這又是要乾什麼?”
雖然此時的薑曉菱已經過了之前在倉庫裡初見這些吃食時的那份震驚,可其實心情和邵彥成也差不多。
更何況她之前在倉庫見,就是隔著籃子看了一眼。
哪兒有拿出來後,這麼全都明晃晃的擺在眼前,看得見,摸得著,聞得到,更有衝擊力?
她歎了口氣,指了指灶台:“這一共是八個菜,紅燒魚還有清燉雞是小河做的。紅燒蹄髈,四喜丸子,鹵牛肉,咕咾肉,紅燒肉還有豬肉燉粉條是小河買的。”
說到這兒,薑曉菱的嘴磕絆了一下,眼神有些恍惚。
嘴裡喃喃的念叨了一句:“全是肉啊!”
是啊,全是肉!
邵彥成盯著那些盤子,看著那些菜還有菜盤上貼著的小紙條,隻覺得腦子裡嗡嗡的。
他和薑曉菱一樣,不看字條上的名字,都壓根不知道這些菜品到底是什麼?
不僅沒吃過,沒見過,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啊!
他有點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隻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即便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真實,伸手即得,他還是站在原處,一動都不敢動。
像是生怕自己動一下,這樣的美夢就會醒過來。
畢竟,就算是做夢,他也從來沒敢做過如此奢侈的美夢啊!
好一會兒,邵彥成才冷靜下來。
他從那些菜盤子上移開目光,轉眼望向妻子,問道:“小河弄這些來,到底是乾什麼?”
給他做的菜,剛才妻子已經拿出來過了。
小河特意分成兩次拿出來,邵彥成不用猜也知道,這八樣兒肯定不是給自己的。
“這是小河給家裡準備的。”薑曉菱解釋道。
“小河說他已經記不得爸媽,奶奶愛吃什麼東西了,印象裡隻記得他自己從小就想吃肉。天天躺在床上就盼望做夢,希望能夠在夢裡吃上肉。
他說有這想法的肯定不止他一個,家裡人肯定沒有人會不喜歡吃。
他準備這些是要替他自己圓夢。
讓我把東西給家裡送過去,讓爸媽,奶奶,還有現在的他和寧寧美美可以好好吃一頓痛快的。”
說到這兒,薑曉菱鬱悶的仰頭望天“啊”了一聲,然後走過去一頭紮進了丈夫的懷裡。
抱怨道:“你說他怎麼說風就是雨啊?還讓我幫他圓夢……這夢怎麼圓?他以為誰跟他一樣,天天做夢吃這麼些肉!!!”
看著妻子那一臉抓狂的表情,邵彥成實在沒忍住,悶笑出了聲
。
他攬緊了薑曉菱的腰,對她說:“你趕緊把這些都收起來吧,收完了我好開窗。
再不收咱倆都得在這屋悶死。
這些東西就算是往家裡拿,也不能跟現在一樣,這麼忽然的拿出來,這是能嚇死人的。”
他很想說,自己的心臟是已經被妻子這時不時的突然襲擊給鍛煉強韌了。
可家裡人誰見過這架勢?
那真的是能把人給嚇著的。
薑曉菱如何不知道這樣拿出來不行?
她不過是被弟弟刺激了一下,總覺得自己受驚嚇有點不甘心,就拉著丈夫一起嚇一跳,
這樣她的心情就會平衡一點。
現在看過了邵彥成受驚嚇的表情,她那暗戳戳的小心思也得到了滿足。
此時自然是他說什麼,是什麼。
乖巧聽話的將這些東西全都重新收回了倉庫裡。
兩個人回到房間,才發現全都變得跟從水裡出來了一樣,渾身上下都濕透了。
二人洗漱之後,再次在床邊坐下。
思考過後邵彥成說:“這些東西不能一次性拿出來,你跟小河說,夢可以幫他圓,但要是他的夢就是必須一次吃夠,吃撐……+那就讓他繼續做,圓夢什麼的就彆想了。”
一番話說得薑曉菱忍俊不禁。
她覺得小河真行,都能把一向說話做事一板一眼的邵彥成逼到會說“狠話”了,這本事也是沒誰了。
她趕緊笑著點了點頭。
邵彥成繼續說道:“後天我要和寧工一起去一趟省城,他要去見幾個從京市來的專家,說也帶我去認識認識。
等我回來,你把這些菜挑出來一個,就說是我從省城帶回來的,到時候拿回去大家一起吃。
至於彆的,遇到了機會慢慢往外拿吧。”
“還有,”他看了看妻子:“跟小河說,以後不要寄了。”
薑曉菱一臉的無奈:“他那麼大了,我也管不住啊。這話我早就跟他說了八百回了,你看有效果嗎?
他想寄就讓他寄吧,反正他也隻能待一個月。你不讓他儘儘心,到時候他又惦記著,再留遺憾。”
她沒有說太多,可邵彥成還能聽不出妻子是怎麼想的?
“十八歲黑匣子會慢慢的消失”,這個說法簡直就像是一個夢魘,一直壓在兩個世界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的頭頂。
大家都默契的從不提起,可每一個人都害怕這一天會真的到來。
如今已經是八月份了,還有不到半年的時間,就要到薑曉菱十八歲生日。
到時候萬一真的像她說的那樣,這個夢成了真,那時候他們就將再次天人相隔,很有可能永無再次聯係的機會。
沒有得到就沒有失去。
現在,大家都得到了,也從中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情。更是享受到了它所帶來的各種實惠。
在這種情況下,又有誰不擔心徹底消失那一刻的到來?
小河這麼拚命的買東西,確實是在圓夢,或者說是想補償。
可與此同時,他必定也是害怕這種和家人聯係的機會會越來越少,擔心他沒有足夠的時間來表達他內心的感受和對家人的感情。
這種時候,無論是薑曉菱,邵彥成還是邵國慶,沒有一個人能夠跟薑河說:“來日方長”,“不著急”這樣的話。
沒人能夠開得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