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強說, 他一輛自行車可以拿十五塊錢的組裝費,至於那些人能賣多少錢,他不知道, 也沒問。
可其實他問不問都無所謂,現在一輛自行車, 全新的,海城和津城出產的四大名牌,市麵價是一百八到兩百塊錢一輛, 還是要自行車票的。
除此之外,即便他們省城出產的“國慶”牌, 一輛也得一百五。
像謝強這樣組裝的二手車,想來賣個百八十塊肯定沒問題。
畢竟這車不用票,而且用的材料也是以前正正經經的牌子貨, 質量並不差。
那些人買配件的時候是當做廢鐵買的,一轉眼就能賣百十塊。
這真是白菜賣個肉價格, 一輛車賺的老多了。
看薑曉菱眼睛眨巴眨巴的,一看就是在琢磨什麼事兒,謝強一陣頭疼。
薑叔叔和陳阿姨看著那麼老實忠厚的兩口子, 怎麼就養了這麼機靈古怪的一個姑娘?
謝強生怕她瞎琢磨,再想出什麼幺蛾子, 連忙將箱子一蓋, 直接換了話題。
“你找我乾嘛?怎麼就找到這兒來了?”
聽他這麼問,薑曉菱才想起來自己來找他是要說事兒的。
連忙道:“是封阿姨告訴我你在這兒的。強子哥,明天我要陪我媽去一趟省城,想請兩天假。”
薑曉菱要帶著媽媽去複查的事兒,廢品站沒人不知道。
聽她這麼說,謝強連想都沒想就回答道:“行。不著急, 什麼時候看完什麼時候回來,這邊兒我給你頂著。”
語氣非常乾脆,不帶一絲一毫的遲疑。
現在每個月都要請假,雖然站裡的人都知道她是特殊情況,薑曉菱還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她揉了揉鼻子,對謝強說:“不用,強子哥,你該忙忙你的,我讓海成哥頂我兩天就行了。”
聽她這麼說,謝強抬眼看了看她,笑了笑:“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薑曉菱有點糊塗。
“海成最近在幫劇團畫背景,每天睡醒了就走,一直要忙到晚上劇團下班才回來。你不知道?”謝強又問。
海成哥去給劇團畫背景?
這事薑曉菱還真不知道。
她隻知道自己最近幾天上班的時候就沒怎麼見表哥,他總是一副很忙的樣子。
但是薑曉菱也沒多想,畢竟徐海成那麼大的一個大男人了,有點自己的事情也很正常。
她一個當妹子的,天天去管表哥的私事,算怎麼著啊?
“畫什麼背景啊?”她關心的問道。
“樣板戲。最近劇團說是在拍什麼樣板戲。你哥畫畫不是好嘛,他去拭了拭,人家立刻就答應用他了。
你彆說,這小子確實挺厲害。據說畫一幅背景要給五十塊錢呢!
他這回算是找著合適他的行當了。”謝強說著,臉上露出了讚賞的表情。
薑曉菱心裡卻咯噔了一下。
她悄悄的觀察了一下謝強的臉色,很怕他會不高興。
無論兩家人關係再鐵,可徐海成這做法其實是屬於接私活兒。
這年頭,可不興乾著公家的事兒,自己還在外麵接活賺錢。
這要是被人發現,告發了,那可是分分鐘就得走人。
讓你走人都是給麵子,不追究了。
萬一再給扣上一頂什麼亂七八糟的帽子……
海成哥現在那個成分,連他們自己家人都鬨不清楚要怎麼算。他可是經不得一丁點兒調查的。
雖然廢品站的工作也談不上是什麼好工作,一個月十八塊五的工資最後也攢不下什麼錢。
可有這麼一份兒活,最起碼表哥能顧得住自己,能很有尊嚴的活著了。
總比被遣送回老家,再去二舅家裡討生活強。
雖然薑曉菱深信強子哥不會乾這種事兒,但是他畢竟是廢品站的領導。
自己手下在外麵接私活,怎麼說,對於他來說也不是一件值得宣揚的好事。
“我回頭跟我哥說一聲,讓他注意點影響……”
薑曉菱對謝強說道。
她的表情有點訕訕的,似乎是在努力的試圖幫徐海成解釋。
“注意啥影響?他影響誰了?”謝強表情一陣錯愕。
想了會兒才明白了薑曉菱的意思。
伸手又想往她腦門上戳。
然後他終於意識到這畢竟不是自己那兩個弟,這麼做有點不合適。
手都伸出去了,又停在了半空中。
他切了一聲:“有時候看你膽子賊大,有時候你又比誰都謹慎,瞎想什麼呢?你彆去跟海成胡說八道,讓他再多想。多好的事兒啊!能學有所用,多好!”
謝強一連說了兩個多好,眼神裡有一閃而過的羨慕和悵惘。
雖然徐海成在廢品站表現的很好,工作起來很認真,也舍得出力,可謝強一直知道,那小子是有大誌向的。
廢品站這個小廟留不住他。
他現在是沒有辦法,也沒有機會。
但凡有一點機會,他必然會抓住,也必定會離開。
謝強不是那麼小心眼的人,他也不像薑曉菱,來廢品站是有其他目的。
所以他從來沒覺得廢品站是什麼好地方,對他來說,在這兒上班不過就是一個討生活的手段。
這樣的情況下,在知道徐海成還有其他的機會,他又怎麼可能去阻止?
一個臨時工,走了大不了再招一個,可擋了人家小孩兒的前途,這種事情謝強肯定不會乾。
看薑曉菱那一副有點討好,有點歉意的小模樣,謝強在心裡微微的歎了口氣。
隻覺得這家人還是有點太實在了。
多大點事兒啊,就這麼怕自己不高興?
想到這兒,他把桌子,椅子重新擺了擺好,然後拎起了煤油燈,說了句:“回吧。”
薑曉菱連忙答應。
快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猶豫著,終於問了一聲:“強子哥,你乾這事兒,彥成知道嗎?他怎麼說?”
“你想跟他說就說,沒啥不能告訴他的。我也沒想瞞他,就是最近沒什麼機會和他說話。”謝強頭也沒回的說道。
薑曉菱咬了咬唇,將沒有說完的話重新咽了回去,想還是等自己和丈夫商量好了之後再跟謝強哥說吧。
回到家,門一打開,薑曉菱就聞到了一股撲鼻的香氣。
那種久違了的米飯夾雜著臘肉的香味兒,進入鼻端就讓人忍不住的分泌出了口水。
“這是做……”
薑曉菱剛一開口,話都沒有說完,就被站在門裡麵的小河一把拉住了衣服,將她直接拽進了屋,然後極為熟練的將門快速的關上。
“喂!”
她還沒有來得及反對,小崽子拽著她的胳膊直接將她拽到了廚房門口,話也沒說一句就將薑曉菱推了進去,然後重重的把門從外麵拉住,關緊。
整套動作一氣嗬成,薑曉菱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站在了廚房正中央。
“你趕緊過來吧!”看到女兒站在門邊上,一臉呆呆傻傻的模樣,徐寒梅不由得笑了一下。
她說著,將案板上切好的臘肉拿起了一片,塞到了走過來的女兒嘴裡。
“彆理他們,仨小東西今天亢奮著呢。彆說你了,剛才你爸回來,小河都敢伸手去拽他了。氣得你老子直接給了他一個腦嘣,這才老實了。”
“活該!”薑曉菱想起剛才小河差點沒把她拽倒時的情景,幸災樂禍的罵道。
說完,才反應過來,好奇的問:“今天這是怎麼了,怎麼想起來做燜飯了?也難怪他們這麼興奮,光聞這味兒,我都饞死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擠到媽媽和奶奶中間,往灶台處探了探腦袋。
燜飯,就是將切好的臘肉,臘腸,還有土豆,胡蘿卜和生米放在一起蒸。米飯和菜在蒸的過程中會浸透臘味的油脂香氣,吃起來口感油潤而鹹香。
一口下去,會讓人產生無比的滿足感。
這飯還是年初,薑曉菱最早將臘肉和大米拿出來的時候,薑老太太太激動的給做了一回。
之後因為這股子香氣實在是太霸氣,蒸好飯後恨不得能繞梁三日——
幾天後不小心家裡來個人,都會下意識的使勁聞聞,然後問一句:“你們家做什麼好吃的了,怎麼會這麼香?”
所以,老太太再也不給做了。
可越是不給做,就越讓人念念不忘。
聽她這麼問,薑老太太笑了笑:“這不是期中考試出成績了嘛。嗐,為了這口燜飯,小河都哼唧好幾天了。你爸說這次考試不到八十分想都不要想,結果他就拿了兩個八十分回來,一分都不帶多的。你沒看昨天看見卷子的時候,把你爸給堵得喲。”
奶奶的話把薑曉菱逗得咯咯直笑。
特彆是想象著爸爸看卷子時的樣子,更是笑得連止都止不住。
她自己的弟弟什麼德性她還能不知道?
這小子從小機靈,可是就是對學習沒有什麼興趣。
他但凡努把力就能考個差不多,可稍微鬆懈一下,也能考的什麼也不是。
想當年,也是天天把邵彥成氣得頭禿。
邵彥成那麼好脾氣的人,也有好幾次對著那小子黑了臉。
不過,那都是好幾年之後的事兒了。
那時候邵彥成是希望小崽子有點文化知識,好考軍校,才死命的逼他的。
可現在——
“現在學校還給好好講課?還讓他們期中考試?”她實在是有點驚訝。
“這不是今年廠子擴招了嘛。然後兩個廠的招工簡介要求,普通工人必須要有初中以上文化水平,技術工人必須有高中,或者高中同等學曆。
所以,現在咱寧林的大人們,對小孩兒們上學的事兒可操心了。誰不想讓孩子將來能考到兩個廠子去啊?考進去了,這一輩子都衣食無憂,都有保障了。”
徐寒梅在一旁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接茬說道。
是這樣嗎?
薑曉菱現在已經記不得前世是不是這種情況了。
不過,聽了媽媽的話,她覺得這是一件大好事!
不管怎麼說,小孩子們能有學上,能在學校裡除了那些打打-殺-殺,還能正經學點東西,這都是好事兒。
她忽然意識到,機械廠,汽車廠的招工,對於寧林這一批孩子以後的教育和發展,都是有著極其深遠的意義。
算是無形中給大家辦了一件大好事。
因為中午做好吃的,小河比平時還早的去把邵彥成給叫了過來。
以至於小兩口吃完飯也不過才剛剛十二點。
和媽媽交待了一下明天出門時的注意事項,兩個人就一起回了他們自己的小家。
走到後院的時候,薑曉菱指了指不遠處的樹林子,對邵彥成說:“咱倆去那邊溜達溜達吧?我中午吃的有點撐。”
邵彥成笑了笑,沒有出聲,而是默默的握住了妻子的手。
十二月份的天氣,即便是正午,其實外麵也依然很冷。
這樣的日子,可沒人有他們兩個這樣的閒情逸致,還要在外麵逛逛。
更何況,這年頭也沒人能夠說得出“我吃得有點撐”這樣的話。
所以,即便小兩口在大白天手拉手的在戶外走,也沒有一個人看到。
走到樹林子的深處,薑曉菱指了指那個防空洞,問邵彥成:“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知道啊,防空洞。當年還是我們到了寧林之後才挖的。”邵彥成回答的自然無比。
聽得薑曉菱一陣無語。
她默默的看了一眼丈夫,好一會兒才幽幽的說了一句:“剛才,我在這兒遇到強子哥了,然後我問他,你到人家的墳裡去乾嘛?他給了我一個腦嘣。”
邵彥成臉上的表情先是一愣,然後就忍不住哈哈的笑出了聲。
他伸手在妻子的腦袋頂上揉了揉,笑著罵道:“你這腦子裡天天想的都是點什麼?這下謝強再進去,還不得有心理陰影了?”
薑曉菱將他的手給巴拉了下來,然後問:“你也知道謝強哥來防空洞的事兒?”
“知道啊。不止謝強,以前我也常來。謝叔是咱廠裡的民兵營長,防空洞的鑰匙就在他手裡。你彆小看這防空洞,”
邵彥成說著,用手在那石柱子上拍了拍:“這裡麵冬暖夏涼。特彆是夏天,又涼快,還沒有蚊子。那時候我和謝強經常找他爸要了鑰匙,晚上在這兒睡。”
薑曉菱琢磨了一下,又繼續問道:“除了謝伯伯有鑰匙,還有彆人有嗎?”
她說著,朝周圍看了看。
小樹林並不大,特彆是站在他們這個角度,是可以一眼就將四麵八方全都看到頭的,但凡有一個人,他們也都看得到。
在確定四下裡都沒有人之後,薑曉菱壓低了聲音,趴在丈夫耳邊說:“你覺得把我倉庫裡的東西,放一些在這裡,可不可行?”
邵彥成猛然抬起了頭。
他同樣四下裡看了看,然後一聲不吭,拉著妻子就往外麵走。
眉頭蹙得緊緊的,明顯帶出了不高興。
薑曉菱很少見他如此生氣的模樣,嚇得也不敢吭聲了,默默加快腳步,跟著他一起回了家。
回到家之後,邵彥成將房門關上,然後帶著薑曉菱回到了臥室,之後順手也把臥室的門給關上,這才開口說道:“你太冒失了,什麼話都敢在外麵說?!”
語氣難得的帶出了幾分指責。
薑曉菱抿了抿嘴,沒有吱聲。
看到她這副樣子,邵彥成的心裡也有幾分難受。
他當然知道妻子的感受,也知道雖然平時不提,可妻子這是真的著急了。
如今已經十二月份,再有兩個多月,就要到她十八歲生日了。
如果真的要是按照她所說的,過完生日之後,那個夢就會越做越少,黑匣子會在某一天,莫名的再也不出現。
那麼現在也確實得趕緊想辦法把她倉庫裡的東西給弄出來了。
最近這段時間,兒子那邊應該也是想到這個可能性,雖然國慶什麼也沒提,可是也開始默默的為他們籌算。
現在天天就跟那東西們全都不要錢一樣,死命的往這邊寄。
吃的,用的,一年四季的衣服,家什……光聽妻子描述,邵彥成都覺得,要是把那些東西都拿出來,他們後三十年都夠用了。
據說五十斤一袋的大米,兒子愣是一口氣給買了一百袋!
邵彥成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額角的青筋控製不住的想跳。
那邊,兒子在拚命的買東西,這邊,不知道什麼時候,黑匣子會忽然消失。
偏偏,他們兩個人一直都找不到特彆合適的,存放那些物品的地方,妻子就算是再能沉得住氣,眼看著這時間一天天過去,心裡肯定也是慌的。
可邵彥成想跟她說,越是在這種情況下,越是不能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