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扣——”
外間敲門聲打斷了封朔的思緒。
他沉聲開口:“何事?”
邢堯道:“主子,太皇太妃派人前來傳話,讓您過去一趟。”
封朔微微一怔,隨即褪去了眉宇間的陰鬱,眼中甚至有些喜色。
太皇太妃偶爾也會有清醒的時候,隻有在這種時候,太皇太妃才會主動要求見他。
這一天的不快都在這一刻消散,封朔幾步上前拉開房門,喝了一聲:“喜子!”
福喜聞聲,連忙上前:“王爺。”
封朔腳下健步如飛,邊走邊吩咐:“讓廚房備母妃最喜歡的吃食,我親自送過去。”
福喜小跑著才能跟上封朔的步伐,見他這般,也以為是太皇太妃病情好轉了,滿臉喜色下去準備。
***
封朔端著一碗糖蒸酥酪走進太皇太妃院中,院中的婢子見了他都無聲屈膝行禮,顯然院子的主人是個喜靜的。
他進屋時,太皇太妃正半倚在軟榻上看書,身邊的婢子捶腿的捶腿,揉肩的揉肩。
芳晴跪在軟榻下方,神情淒惶。
封朔有些擔心這是一場夢,他輕喚一聲:“母妃……”
誰料這一聲剛喊出,就迎麵砸來一盞熱茶,他側臉躲開,半個肩膀還是被灑出的茶水澆了個透。
茶盞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太皇太妃重重一拍桌案,冷冷看著封朔:“你好大的膽子,哀家的人,你也敢動?
澆在身上的茶水是滾燙的,可封朔一顆心已經冷了下來。
對上太皇太妃冰冷的視線,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母妃並沒有恢複神智,她隻是知曉了大宮女芳晴的事,這才把自己叫過來罷了。
太皇太妃坐在軟榻上,臉上餘怒未消,幾個原本跪在軟榻下方給她捶腿按肩的的婢子戰戰兢兢跪了一地。
“娘娘……”宋嬤嬤被她扔茶盞的動作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後便又濕了眼眶。這對母子明明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怎就弄得跟仇敵一樣?
封朔看了一眼跪在太皇太妃跟前的芳晴,再平靜不過的一個眼神,卻嚇得芳晴渾身抖得跟篩糠一樣。
他沒有回答太皇太妃的話,像個沒事人一般上前,把自己端了一路的糖蒸酥酪遞過去,“母妃,兒臣帶了您最喜歡的甜食。”
太皇太妃嫌惡一拂袖,將那碗綴著紅豆、碎杏仁和葡萄乾的糖蒸酥酪也打翻在地。
玉碗落地的聲音清脆。
整間屋子陷入了死寂,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芳晴臉色慘白如紙,跪在地止不住地發抖,她沒想告狀,她前天夜裡被打了板子,昨天下不得床沒能來伺候太皇太妃,但今日一來,就叫太皇太妃發現了端倪。
她說出實情,不是想讓太皇太妃教訓封朔,她隻是不甘心,想讓封朔看到太皇太妃對自己的重視,讓他知道自己並非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但她沒料到太皇太妃會這樣對封朔。
宋嬤嬤生怕封朔跟太皇太妃母子離心,趕緊道:“王爺,您莫要跟娘娘計較……”
封朔沒有急著回答宋嬤嬤的話,也沒有看跪在地上煞白著臉的芳晴,隻淡淡掃了一眼另外幾個不知如何自處的婢子一眼,周身氣息陰鬱:“你們都退下。”
婢子們平日雖都在太皇太妃跟前伺候,但也知道誰才是這府上真正的主子,得了他這話,如蒙大赦退了出去。
太皇太妃見狀,豔麗張揚的臉上全是慍怒:“反了!你們一個個都反了!”
“娘娘,這是衍奴啊,是您的衍奴啊……”宋嬤嬤泣不成聲。
太皇太妃聽到衍奴兩個字,神情有片刻恍惚,隨即又被尖銳的冷嘲蓋了過去:“那個賤人所生,先帝卻讓哀家撫養大的孽種?”
封朔這輩子聽過的罵聲不少,當年他對付那群朝臣時,比這尖銳難聽十倍的他都聽過
但隻有今日這每一字每一句都能像鋼針一樣戳在他心上。
這是他母妃啊。
當年為了在吃人的皇宮裡保住他,在先帝跟前扮演另一個女人,用世間最惡毒的話罵她自己,罵她兒子……以至於後來被活生生逼瘋了。
嗓子眼裡像是堵了些什麼,喑啞得生疼,封朔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臨走前道:“母妃,兒臣給您換一個貼身伺候的人。”
言罷躬身作揖準備退下,不料太皇太妃猛然起身,揚手就給了他一巴掌:“混賬!”
封朔臉被打得偏向一邊。
那保養得益的指甲很尖銳,在他眼角下方劃了一道口子,很快就沁出了細小的血珠。
太皇太妃看到那血跡,又看看自己的手,整個人都僵住,眼中有什麼模糊了視線,她眨了一下眼,才驚覺自己落淚了。
太皇太妃隻覺腦子裡一陣抽疼,心口也揪做一團,幾乎站不住:“宋嬤嬤,哀家疼……”
“母妃……”封朔一驚,忙上前攙扶,但他剛碰到太皇太妃的手,就被一把揮開。
太皇太妃跌回了軟榻上,一手緊緊捂住胸口,臉色蒼白得厲害:“宋嬤嬤……”
封朔看著自己被太皇太妃推開的手,忍下心底翻湧的悲意,對著屋外吼了一聲:“快叫郎中!”
屋外早有人跑去請郎中。
太皇太妃指著封朔,看著宋嬤嬤吃力道:“讓他走……”
宋嬤嬤攙扶著太皇太妃,見此情形,也隻得紅著眼對封朔道:“王爺,您先回去吧,老奴在這裡看著娘娘。”
封朔看了一眼被頭疼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太皇太妃,眼眶紅得厲害,他生平第一次認識到,就算自己權傾朝野又如何?
母妃不認得他了……
這一刻,他似乎又變成了當年那個一無所有隻能祈求上蒼垂憐的少年。
封朔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院子的。
邢堯帶著人很快將芳晴也拖了出來。
她發髻都已經散了,披風散發跪倒在封朔腳下,痛哭流涕:“王爺,奴婢知錯了,求您開開恩,奴婢今後一定隻好生伺候娘娘,再也不生旁的心思了……”
封朔看都沒看她一眼,嗓音寒涼如刃:“拖下去,杖斃!”
芳晴滿心滿眼都是悔意,這一刻她是真是怕了,她狼狽往太皇太妃房中爬去:“娘娘救——”
一句話沒喊完,就被堵了嘴拖下去。
封朔自始至終沒有回頭,他心口窒得慌。
秋風瑟瑟,掛在枝頭的枯葉被卷了下來,打著旋兒落到他腳邊。
封朔出了府,邢堯還要繼續跟著他,被他屏退:“退下吧,本王想一個人走走。”
封朔會武,能於十萬軍中直取對方守將頭顱。
邢堯不擔心他的安危,得了他的命令,知道他想靜靜,便無聲退下。
封朔漫無目的走著,腳下像是灌了鉛,本想去來福酒樓大醉一場,等瞧見一道倩麗的身影在不大的店鋪裡忙碌時,才驚現自己到了薑言意這裡。
薑言意之前訂的桌椅板凳今天送來了,她正帶著秋葵擦桌子,咋一回頭,見封朔站在門外還嚇了一跳。
不過……這位大將軍好像有點狼狽。
怎麼失魂落魄的?
薑言意出於禮貌打了個招呼:“大將軍。”
封朔抬眸看她。
她站在店門口,腰上係著圍裙,袖子挽起,露出一截白玉般的皓腕,含笑的眉眼間全是朝氣。日光從她頭頂灑下,讓她整個人仿佛都是從光影中走出來的一般。
他就這麼看著她,唇抿得緊緊的,好一會兒一言不發。
薑言意被他盯得不自在,“怎麼了?”
封朔動了動乾澀的唇:“我想在這裡坐一會兒。”
他說的是“我”,而非“本王”。
薑言意愣了愣,見他狀態確實是很不好,猜測他約莫是遇到了什麼事,趕緊往邊上讓了讓:“您坐。
想起上次在來福酒樓碰到他,他似乎也在買醉。
薑言意突然福臨心至——他莫不是又被那個姑娘給血虐了一頓?
這種情況上輩子薑言意見得多,失戀什麼的,找個燒烤攤子或是火鍋店,一邊哭一邊吃,最好再來上兩瓶啤酒。
吃完哭完那陣心碎勁兒也就過去了。
可惜自己托匠人打的銅鍋還沒送來,不然也能給他煮個失戀火鍋了。
薑言意一邊擦桌子一邊不動聲色打量了封朔幾眼,他安安靜靜坐在那裡,半垂著眸子,跟座雕像似的,眼下不知是被什麼刮傷了,乾涸的血印留在那張冠玉般的臉上,好似美玉微瑕,看得人更心生憐惜。
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子孤寂,好似這人世間隻餘他一人了一般。
怎麼怪可憐的?
薑言意擦完桌子,想了想還是招呼一聲:“大將軍您先坐會兒,我去後院搬點東西,一會兒再招待您。”
誰料封朔聽到她這話,突然抬起頭來:“我幫你。”
薑言意哪敢讓他幫忙,趕緊道:“不用不用!”
但封朔已經起身往後院走去。
秋葵本在院子裡試圖搬那口酸菜缸,一見封朔進來,嚇得立馬躲廚房去了。
封朔單手就穩穩拎起了半人高的酸菜缸,微微偏過頭問薑言意:“搬去哪裡?”
也正是這一偏頭,他瞧見了貼在院牆上的道道黃符,他昨天夜裡摘下來的石榴也全堆在地上,最頂上那個還插著三炷香。
封朔眼皮跳了跳:“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