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逐漸變得厚重, 原先的牛毛細雨倒是越下越大了。
封府門前已經亮起了燈籠,昏黃的光照在油紙傘上,有種彆樣的淒冷。謝初霽麵色蒼白, 握著傘柄的手在冷風裡微微顫抖。
門房關門前又看了謝初霽一眼,有些不忍道:“姑娘, 你回去吧, 池軍師今晚真不回來。”
謝初霽在雨中站了太久, 唇上也被凍得沒多少血色, 她道:“他何時回來, 我等到何時就是了。”
“姑娘,你何必這麼倔呢?”門房話剛說一半,卻見謝初霽身形踉蹌了一下, 手中的油紙傘落到雨地裡,她整個人也暈倒在地。
“姑娘!”門房大驚失色。
***
薑言意剛用完晚膳,封府的下人就過來敲門, 說是謝初霽暈倒在封府門口。
謝初霽在西州伶仃一人,就是病了,也沒個人照顧,薑言意同她相熟,封府的人才過來尋她。
“可找大夫了?”薑言意想到之前謝初霽同她下棋時的恍惚,心知謝初霽去封府堵池青, 可能是想最後確認池青究竟是不是慕玄青。
“已派人去請了。”封府的下人如是道。
薑言意去隔壁時, 大夫還沒來, 她便讓郭大嬸幫忙燒了熱水, 擰了帕子先給謝初霽熱敷。
“你這是何苦?”薑言意一邊擰帕子一邊歎息。
謝初霽病得迷迷糊糊的,睡也睡不安穩,哪怕閉著眼, 眼角也是濕的。
大夫來看過後,開了藥,薑言意才想起問封府的下人:“池軍師究竟在不在府上?”
封府的下人不敢欺瞞薑言意,卻也不敢直接承認,支支吾吾的。
薑言意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當即就道:“帶我去見池軍師。”
封府單獨辟了一處院落給池青住,薑言意過去時,池青院子的燈還亮著,幾個麵生的將領從院中走出去,個個行色匆匆。
約莫是知道太皇太妃住府上,將領們對府上女眷都十分避諱,迎麵碰上都低著頭,不敢多看。
下人進去通報後,薑言意才進了院子。
池青似乎早有預料,見了第一句話便是:“楚姑娘是為了謝姑娘的事來的吧?”
他收斂了平日裡玩世不恭的樣子,一時間倒叫薑言意有些陌生。
不過封朔都給了準話,薑言意也不再覺得池青就是他兄長。
想起謝初霽的樣子,到底還是覺得心疼,她道:“謝姑娘是個長情的,她總覺得你是慕世子,長痛不如短痛,你且見她一麵,把話說清楚,斷了她的念想也好。”
池青扯了一下嘴角,“楚姑娘說的有理,我改日再會謝家姑娘。”
他都這樣承諾了,薑言意也不好再說什麼,隻覺得他和謝初霽之間有些怪怪的。
薑言意離開後,池青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兀自出神。
他要如何見她?
當年慕武侯屢建奇功,被先帝猜忌,他和兄長一人鋒芒畢露,承擔所有的榮耀和風險,一人偷光養晦,假裝紈絝成天鬥雞走狗營造不成器的假象。
菩提寺偶遇謝初霽被樊家小子欺負,他隻能借用兄長的名義出手教訓樊盛年。
為避免他的藏拙被發現,也為了謝初霽的名聲著想,菩提寺的事被掩了下來。卻還是有他救人的風聲傳入先帝耳中,慕家被猜忌更甚。
家中父母隻得替兄長向謝家提親,以求打消先帝的疑慮。
兄長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公子,謝初霽出了名的才貌雙姝,乃世家子弟擇妻的首選。
親事一定下,幾乎全天下都說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他那時隻覺得謝初霽是個有意思的姑娘,在家族存亡的危機前,那一絲始於一麵之緣的欣賞算什麼?
對謝初霽的那一絲欣賞逐漸變成動容,是在慕家出事,兄長同謝家退婚後。
旁人都對慕家避之不及,唯恐惹禍上身。隻有她,不管不顧撲過來,試圖把慕家從泥沼中拉出來。
那時候謝初霽也像現在一樣,等在慕家門前,求著要見慕玄青,兄長肩上扛著家族的重擔,分不出一絲柔軟來麵對兒女私情。
他卻是有些羨慕兄長的——有這樣一個姑娘對他不離不棄,患難與共。
有了這份上心,此後就更容易注意到謝初霽。
但在兄長故去後,謝初霽卻把他認成了兄長。
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寄信給他,倔強又固執。
也是從那些信裡,池青才得知,謝初霽對兄長如此鐘情,起源於菩提寺那場搭救。
他不敢想象謝初霽知道當日救人的其實是自己會如何。
私心裡或許奢望謝初霽能像喜歡兄長一樣喜歡自己,但隻要一想起為了家族慘死疆場的兄長,再念及自己對謝初霽的心思,池青就羞愧難當。
那是曾經和兄長訂親,得兄長敬重,最後兄長又為了護其周全才狠心遠離的姑娘。
而且,英雄救美會成為一段佳話,痞子救美又算什麼?
他不是兄長,身上沒有那舉世的讚譽和榮光,隻是一個臭名昭著的紈絝。
若有姑娘被他救下,大抵是道一聲謝後就極儘所能地同他撇清關係罷。
他不敢見謝初霽,是知道這真相對他們彼此來說都太過殘忍。
相見不如不見。
***
謝初霽終究是強求來了自己一直追尋的答案。
雨後初晴的天,窗外草木□□,一片新綠。
二人為避嫌,選在了薑言意的如意樓見麵。
謝初霽剛出病裡,氣色有些差,平日裡一直素麵朝天的人,也破天荒地忙上了回胭脂。
她喜歡下棋,走到哪兒都會帶著自己的玲瓏棋盤。
用她自己的話來說,便是下棋能讓人靜心。
池青還沒來,她自己同自己先對弈了一局,但顯然下得並不合她心意,謝初霽眉頭一直輕蹙著。
包間的房門“吱呀”一聲輕響的時候,謝初霽手中剛落下一枚棋子,她心跳也跟著加快了不少。
抬頭看到那張清雋俊秀的臉,謝初霽一句話沒說出口,眼淚就先流下來了。
池青沒落座,而是走到窗邊,有些懶散地靠窗站著,用平靜的語氣說出那個殘忍的事實:“聽聞謝姑娘找我,是想確認我究竟是不是我兄長。那我今日便告訴謝姑娘,我不是,謝姑娘認錯了人。”
謝初霽攥著棋子的手發緊,她嗓音有些顫抖地道:“你肋下,有沒有一道刀疤?”
“有,可不就是當年在菩提寺拜謝姑娘所賜?”池青語調懶洋洋的,一如當年在菩提寺初遇同謝初霽說話的語氣。
謝初霽眼中剛升起一點希翼,就聽池青道:“我在京城名聲有多不好,想來謝姑娘也有所耳聞,當日我不借用家兄的名義,怕嚇不退樊家小子。”
原來自己追尋了這麼久的真相竟是如此。
哪怕上了胭脂,謝初霽臉色還是明顯地蒼白了下來。
池青沒忍心看,把目光轉向窗外,用故作輕鬆的語氣道:“家兄在世時,一直都希望謝姑娘此生安樂無憂,家兄故去多時,還望謝姑娘節哀才是。”
謝初霽眼眶慢慢紅了,一瞬不瞬看著池青的側影,問:“你呢?”
“他望我安樂無憂,你呢?”
房間裡靜默無聲,呼吸聲和因為哽咽而輕微的吸氣聲都清晰可聞。
池青脊背僵硬了一瞬,片刻後才道:“我自也盼著謝姑娘安樂無憂,一世長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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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青離開如意樓後,薑言意才上去看謝初霽。
謝初霽她一手執黑子,一手執白子,繼續破先前下到一半的殘局,眼眶被淚意浸得通紅,卻倔強地沒肯掉一滴淚。
薑言意沒出聲,就在一旁坐著靜靜陪她。
等謝初霽下完了這局棋,薑言意安慰的話還沒說出口,謝初霽自己就道:“聽說你店裡推出了一種能辣得人哭的鍋子,今兒貪嘴,倒是想嘗嘗。”
薑言意店裡以前的辣鍋都是用茱萸做的,近期才開始用辣椒炒製火鍋底料,香味能勾得大街上的人走不動路。
隻不過因為辣椒的味道實在是太霸道,打出的名號又是用千金難求的番椒做的鍋子,吃得起的豪商隻有極小部分人。
雖然正宗紅湯火鍋還沒能達成全民普及的程度,但辣椒的食用價值已經炒上去了,胡椒價比黃金,辣椒隻會更昂貴,薑言意手上捏著辣椒資源,其他州府的富商無不主動前來同薑言意套近乎。
她儘力把彆的地方的財富往西州引,讓西州百姓能吃飽飯的同時,又花了大筆資金修整道路,方便運送貨物去彆的州府賣。
百姓的日子有了盼頭,都念著薑言意的好,就連新修的路也用了薑言意的如意樓命名,稱“如意路”。
先前那些背地裡嚼舌根的話都被各種讚譽聲給蓋了下去。
薑言意去了一趟後廚,親自備了菜讓小二端到雅間去。
她怕謝初霽不太能吃辣,讓人備的鴛鴦鍋,紅湯裡紅彤彤一片,上麵還浮著不少乾辣椒,光是瞧著就叫人不敢下筷子。
相比之下,清湯湯麵透亮,飄著大蔥和菌菇,清淡鮮香,倒是更合古人的口味。
紅湯火鍋不涮毛肚是沒有靈魂的,現在以如意樓雄厚的財力和在西州城的影響力,薑言意想買牛肉比從前容易了不少。
甚至一些大戶人家嫌自家廚子弄得不好吃,還會把備好的肉拿到如意樓來,給錢讓如意樓幫忙做成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