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府的家眷安全了,跟突厥軍的這場硬仗卻還是需要安永元帶領的西州軍自己去扛。
天快亮時,下了一夜的大雪停了,東方的天際甚至出現了曙光。
死守一天的西州將士們早已疲憊不堪,靠著結霜的城牆根坐著,臉上早被煙灰、血跡、汗水糊得看不出原樣。
火頭營將士送來吃食,他們一個個直接用臟兮兮的手抓著往嘴裡塞。
雪白綿軟的大饅頭一摸就是一個黑手印,將士們也絲毫不在乎,隻用最快的速度吃東西補充體力。
城樓上隨處都是屍體,有突厥人的,也有自己人的。
破舊的城門已經經不起下一次衝擊了,所有將士都心知肚明,今日怕是守不住西州了。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將士們都停下吞咽,抬頭盯著那輪火紅的圓日。
或許,這也是他們最後一朝見到太陽了。
攻城號吹響時,看著城樓下密密麻麻黑蟻一般推進的突厥軍,城樓上經曆了幾日廝殺的西州將士眼底隻剩一片麻木。
火頭營和傷病營能動彈的人都上了城樓,才勉強把那一排垛口填滿。
安永元站在城樓最中央,神情肅冷,明明隻剩百十來殘兵,但他那氣勢,仿佛身後站著的是百萬雄師。
隻不過他臉色蒼白得厲害,唇上也沒多少血色。昨日他在城樓上廝殺到傷口迸裂,等突厥人退兵才下去讓軍醫處理傷口,失血過多,今晨起來幾乎連戟都握不住。
突厥此番雖有以好戰聞名的二王子隨行,統帥卻是個惜才的,讓散騎前去捉拿安永元家眷,也是想逼降安永元。
隻是如今出了意外,沒拿到人質。
突厥統帥讓通中原話的部下喊話:“安將軍,我們元帥敬重您是名勇士,不忍逼您走絕路,您若歸降,我們大汗必定重用您!”
安永元叫了副將的名字:“陳凜。”
他的副將立馬回罵道:“爾等跪下叫一聲爺爺,爺爺考慮給你留個全屍!”
那名部下把這話轉述給突厥統帥,統帥瞬間臉色鐵青,他做了個攻城的手勢,數十輛投石車就被推到了軍陣前方。
大石塊上裹著浸了火油的粗繩網,突厥兵把繩網點燃了再用投石車把石塊投擲到城樓,石塊砸到城牆上發出巨響,堅固的城牆石磚甚至都會被砸出缺口來。
有的落到城樓上,火油引得周圍的房木也開始燃燒。
將士們隻能躲,有這一波炮石做掩護,扛著雲梯的突厥軍很快衝到城樓下方,爬雲梯的爬雲梯,撞城門的撞城門。
剩下的西州殘兵根本招架不住,眼見大勢已去,突厥軍陣後方突然響起角聲。
大月王旗出現在白雪皚皚的平原上,陸臨遠身上的銀甲在晨曦裡煥發出耀眼的金色光澤,他咬牙沉喝:“截斷突厥軍的尾巴。”
他終究是沒法眼睜睜看著昔日同袍在城樓上流儘最後一滴血,而自己卻什麼都不做。
突厥大軍看到從後方撕咬過來的大月軍,隻愣了一瞬,很快就做出了回擊。
大月和突厥都是擅騎射的民族,隻不過因為突厥人好鬥,不管是內部的部落爭鬥,還是對外的入侵,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格鬥經驗讓他們碾壓了大月軍,加上人數上的壓製,陸臨遠帶來的這隻援軍很快就被突厥軍扭頭圍困住,自顧不暇。
西州城門被攻破的那一瞬,安永元砍死一名爬雲梯上來的突厥兵,溫熱的鮮血濺到他眼睛裡,澀疼得厲害,他努力仰起頭想再看一眼太陽,看到的卻隻有一個在血色裡發著光的光點。
恍惚間他似乎在那個光點裡看到了安少夫人,還看到了他們剛出世的孩子。
安少夫人衝著他巧笑倩兮,柔聲喚他:“夫君。”
“將軍!”副將一把推開安永元,替他擋了那一刀,顧不得疼,一劍砍死偷襲的那名突厥兵,抹了一把嘴邊的血,欣喜若狂道:“王爺來了!”
身後的西州城顫動著,馬蹄聲悶雷一般滾滾而來。
迎戰的角聲被呼嘯的北風卷至天地間,肅殺而沉悶。
剛攻破城門的突厥兵像是被什麼釘在了原地,呆愣看著遠處的長街。
慘白的天光從三丈餘高的城門口透過來,一杆旌旗遠遠望去似乎與城門齊高,凜風撕扯著黑色的旗麵,旗上那個猩紅的“封”字看得人遍體生寒。
封朔騎著烏雲一馬當先,身後黑色的披風高高揚起,左右兩翼的親衛騎以雁陣排開,人手兩柄鐮刀形彎刀,遮擋風雪的寬大黑色鬥篷被馬背上的疾風吹得鼓起,隻餘手上的彎刀寒光逼人,乍一眼看去仿佛是一支從幽冥地域而來的鬼使。
疾馳的戰馬頃刻間就到了跟前,不過一個照麵的功夫,戰馬直接衝出城門去,而方才還站在那裡的突厥兵已經成了一地死屍。
封朔親臨,並且帶著他那支親衛騎如同人命收割機一樣直接殺進了突厥大軍腹地,勢頭不減向著突厥統帥所在的戰車逼近,城樓上的將士們看到這一幕,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似的,狂嘯著撿起兵刃繼續阻擋從雲梯爬上來的突厥兵。
後方趕到的援軍像是一股洪流,一股從城門口傾瀉而出,加入戰局,一股則上城樓,填補城樓的空缺。
突厥統帥見勢不妙,趕緊讓親衛鳴金收兵。
他所乘的戰車由幾十匹駿馬拉動,高一丈有餘,他在戰車上能清楚地看見封朔是直接衝著這邊來的。
跟封朔眼神對上的瞬間,突厥統帥隻覺自己像是被一頭惡狼盯上了。
他還未跟封朔交過手,但僅憑這一眼,突厥統帥就知道自己絕不是對手。
他大呼:“撤!快帶王子殿下撤!”
眼瞧著馬上就要打下來的西州城又被守住了,突厥二王子直接暴起踹了前去勸他撤離的小兵一腳:“窩囊東西,一個破城攻了幾天了,還沒攻下來!回頭本王子如何同可汗交代?”
他提了兵刃就要下戰車,突厥統帥拽住他:“二王子,先撤!前來的是遼南王,咱們沒有勝算!”
突厥二王子掙開突厥統帥的手,狂傲道:“若不是你畏手畏腳,西州城早攻下了!來的是遼南王又如何,你以為本王子是烏古斯丹那個廢物!本王子正好拿了這遼南王的人頭回去請功!”
他斬斷一匹馬的韁繩,大喝一聲殺向封朔,隻可惜還沒到封朔跟前,就被封朔一戟掃下馬背,又被緊隨其後的騎兵亂蹄踏死。
突厥統帥痛心不已,但瞧著封朔往這邊來了,性命當前,也顧不得旁的,擇了一匹馬倉惶逃命去。
突厥統帥都倉惶而逃,其餘小兵更是丟盔棄甲。
陸臨遠帶領的大月軍差點就要被困死,幸虧封朔來得及時,才反敗為勝,他緊繃的神經一鬆,險些被一名突厥將領砍到時,還是封朔路過救了他一命。
這場惡戰結束後,陸臨遠從戰馬上下去時,腿腳都還有些發軟,他臉上身上全是鮮血,有自己的,也有彆人的。
兩輩子殺的人加起來,都沒有今日多。
升高了的太陽變得有些晃眼,他看著一身玄甲站在遠處的封朔,有一瞬間分不清自己是敬仰欣慰多些,還是苦澀多些。
他走過去,對封朔道:“多謝王爺搭救之恩。”
封朔看了他一眼,隻拍了拍他的肩:“此番你立了大功。”
封朔轉身要去看安永元的傷勢時,陸臨遠也不知自己是著了魔還是怎麼的,突然問了句:“王妃可還好?”
封朔眼神陡然淩厲,冷淡道:“自然。”
陸臨遠苦笑道:“臨遠恭祝王爺和王妃百年好合。”
封朔冷冰冰說了兩個字:“多謝。”
彼時的薑言意還不知,某人回來後經常沒日沒夜地折騰她,想跟她完成造人計劃,是因為在這裡打翻了醋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