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病是一種少有人知少有人見的病。
晏傾自幼得到良好照顧,卻依然自困於病,無法見人,無法與人說話,無法走出家舍一步。他在自己的荒草園中,園中四麵儘是迷霧。
他第一次服用“浮生儘”的時候,他可以聽到很多模糊聲音、見到很多模糊人影。那霧散了些;
他第二次服用“浮生儘”,遮擋眼睛的霧散開,他可以看清周圍人的麵容了。
今夜一路走來佛堂,形形色色的人在晏傾眼前晃來晃去。他靠著何其堅韌之心,才沒有暴露出異常。但是身處這個絢麗的、五彩斑斕的世界,他仍如孤島般,惶然無措。
之後進佛堂。
他猜那位坐在梁家人角落裡的端莊秀雅少女便是徐清圓,但他又想最好看的女郎不一定就是她。
直至方才,這個少年女郎從席上站出,嫋嫋婷婷。
緋紅披帛,蕉葉白的衣裙,手腕籠金。冰肌玉骨,瓔珞繽紛。
皆是輕透纏綿,宛如薄雲重疊。
灼灼之美壓煞暗燭,可晏傾不肯看她。他濃睫覆眼,開口:“三月廿五下午,女尼們做完法事離開梁園,梁郎君親自去送……”
徐清圓接口:“杜師太沒有走。也許是她舍不得梁郎君,也許是她在席上受了刺激,聽到老夫人說想讓梁郎娶衛渺,她心裡不平。”
晏傾:“傍晚時分,暴雨之前,杜師太在梁園湖水旁,用本官手邊這把匕首殺害了衛渺。”
徐清圓:“衛渺沒有掙紮,沒有叫喊。她被人從身後叫,回過頭來,見到是杜師太。她認識杜師太,因為積善寺的大師們經常來園中做法事。而杜師太更認得她。”
晏傾:“衛娘子天真善良,以為杜師太來尋她玩耍。她看到杜師太的黑色鬥篷,也一定會覺得奇怪。”
徐清圓:“隻是杜師太告訴她,‘雨珠,不要叫,我們來玩一個遊戲’。少女便睜大眼睛,期盼而好奇地等著遊戲。”
晏傾:“這個遊戲叫做,‘殺人遊戲’。”
滿堂靜謐,人息急促,隻有燭火微微映在牆上,張牙舞爪,幽若似鬼。
杜師太“砰”地踢倒腳邊滾動的酒液,酒液汩汩沽地向外滴落,弄臟地衣。她麵色像鬼一樣,眼神發直。她呈現一種很奇怪的神情——
她似要發瘋,似要衝出去喊“你們胡說”。
可她偏又忍住,她用荒唐的眼神瞪著這對讓人厭惡的男女,看他們能說到哪一步。
杜師太表現的這麼奇怪,眾人開始半信半疑,積善寺的女尼們滿麵惶然。她們與杜師太一起居住數年,誰能接受敬愛的師姐心中藏著不為人知的一麵?
而幽堂中,佛祖依然垂頭,憐憫地俯視凡塵。
徐清圓想到自己那夜所見,想到無辜的衛渺,她克製不住自己急促跳動的心臟,她仰著頭控訴時,雙目盈盈,聲音哽咽:“杜師太欺騙衛渺,殺害衛渺。不過仗著衛渺信任她!
“梁園雖空曠,當晚筵席卻剛結束。隻要衛渺喊救命,就會有人聽到。但是衛渺沒有喊。這是熟人行凶。”
晏傾緩緩抬眼,望向眼中波光粼粼的女郎。
他看著她的眼睛,緩緩站起來,離開食案。旁邊的風若本緊張防備四方,見郎君居然起來,愕然看去。
風若看到清瘦單薄、玉骨金質的郎君走到了徐娘子身前,在所有人茫然之時,向徐娘子遞出一張雪白的疊好的帕子。
徐清圓愣一下,接過帕子擦眼淚時,看到晏傾目光躲閃一下,似茫然,似懊惱。
他自己都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但是晏傾素來性情強忍,他並沒有多想自己的舉動,而是接著向下說:“血弄臟了杜師太裡麵的袈裟,更糟糕的是有一顆珍珠上的血擦不掉。袈裟必須處理。”
徐清圓:“當夜暴雨,杜師太想偷離梁園,需要臨時備車。那麼大的雨,車馬的痕跡是能藏住的。”
晏傾冷靜:“可惜長安有宵禁,夜間坊門開關都有時辰。本官讓風若去調過坊間裡正的記錄。裡正說,當夜梁園所在的坊,沒有車馬出入。”
徐清圓望著晏傾,思路越來越清晰,眼睛中噙著水,又泛起柔和的清亮如雨的光。
她壓下哽咽,聲音輕婉:“因為長安的宵禁,杜師太沒有辦法離開梁園。可若她不離開,積善寺那邊又會有紕漏。敢問積善寺的師父們,是否三月廿五到四月初我們去寺中這段時間,你們沒有人見過杜師太?”
寺中女尼們聽得呆愣,心裡七上八下。她們竊竊私語,不敢大聲說。
而江師太一聲冷笑,厭惡地盯著她那個失魂落魄的僵著臉的師妹:“我可以作證,這幾日,我確實沒見過師妹。但是師妹閉關是常有的事,我以為是師父又留下了什麼寶典給她。我不稀得理這些,就沒有去找她。”
徐清圓側過肩,看到目光怨恨盯著她和晏傾的杜師太。
她有些怔,懼怕地向後躲了一步,身後郎君身上的清香,又讓她定下神,重新鼓起勇氣。
徐清圓說的更流暢了:“三月末這幾日,老祖宗找園中女郎們賞花,但是梁郎君總是姍姍來遲,並且身上花香很濃。那些花香,應該是用來掩藏屍體的腐朽氣息的。那幾天,衛渺的屍體和杜師太都藏在梁郎君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