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丘並沒有死。
那些監視他的衛士輪換的時間,被他選作自殺時間。輪換回來的新一輪衛士例行去檢查梁丘,他們敲窗發現無人應後,撞開門救下了想要上吊自儘的梁丘。
一會兒,徐清圓跟著哭哭啼啼的梁園女郎們一同去看望梁丘。
她到的時候,韋浮已經在屋裡陪著虛弱的梁郎君在說話了。
梁丘氣息微弱:“我早知道韋府君一定會查出梁園的秘密,一切都是藏不住的。所有的人都是我殺的,錯是我犯的……露珠兒,你也來了啊。”
韋浮順著梁丘的話回頭看,見一個個奔進來的梁園女郎身後,跟著慢騰騰的徐清圓。
夤夜中,木門口斜掠下來的花樹下,女郎正拾階而上。
她穿著淡紫色綢緞長衣,銀白色繡花齊胸襦裙,耳下垂著的珍珠耳墜各有三串。雲鬢雪膚,晶瑩剔透。她的書卷儒雅氣,讓她與同行的女郎們都不同。
清圓正眨著烏黑眼珠向屋裡看,對上兩位郎君的目光,她收斂眼中探究,有些羞澀地笑了一下。
哪怕梁丘正在跟韋浮說自己是凶手。
梁丘對徐清圓有些哀傷地回以一笑。
其他女郎們撲在床榻邊,韋浮讓開位置,她們紛紛泣淚,更有的跪了下來。
韋浮走到門口,探尋地問和徐清圓跟著的小吏,那些女郎怎麼回事。這邊正解釋時,那邊女郎們淒聲:
“梁郎君,分明不是你殺的人,為什麼到現在都還要隱瞞?這些年,為了幫老夫人收拾殘局,你受了多少委屈?”
“老夫人早就糊塗了,她糊塗地見到不喜歡的人就要殺。我們都不敢忤逆她,忤逆了她就沒辦法待在梁園了……隻有你粉飾太平,幫她瞞著。可是如今、如今……”
“如今大理寺查我們,京兆府也查我們,這件事是根本瞞不住的。亦珠就是老夫人殺的吧?就像之前那許多次,老夫人好端端地突然發狂,就殺人……”
她們說著說著又哭。
梁丘麵上哀色更深,眼中淚也跟著掉下。
他勉強道:“不要亂說話。是我殺的人……”
門口威嚴而帶顫的老人聲音傳來:“是我殺的!”
站在門口的徐清圓和韋浮回頭,見到梁老夫人由侍女攙扶著,正拄著拐杖,邊急走,邊落淚。
徐清圓上前去扶她,梁老夫人用迷離的渾濁的眼睛看她一眼:“露珠兒,你爹出事,我們好心收留你,你就是這麼回報我們一家的嗎?”
徐清圓麵色微白。
她無法替自己辯解,便被老夫人推開。
老夫人晃著拐杖進屋,那些哭訴的女郎們一下子嚇得噤聲。而老夫人當做沒看到她們,坐到床邊,盯著滿麵淚漬、臉色蒼白的梁丘。
老夫人顫巍巍:“丘兒,何必為祖母隱瞞到這個地步……”
她抱住梁丘開始哭。
那些站著的、坐著的女郎們,一個個顫著肩,都跟著哭起來。
她們像是被人陷害的無辜者,像是被人推入泥沼的善心人。那罪大惡極的,自然是站在門口、怔怔看著他們的徐清圓。
老夫人收了眼淚,突然站起來,拐杖向下一敲,氣勢喧天:
“都不要為難我的孫兒了!這些年,他備受煎熬,幫我收拾的爛攤子太多了。我是老糊塗了,那些屍體不見了,我還裝聾作啞以為什麼都沒發現。這傻孩子,也從來不問。
“梁園那些消失的女孩子,都是我殺的。馮亦珠也是我殺的。那小蹄子舉止輕浮,我聽她和人說她要出去跟野男人離開這裡。我怒氣衝衝,一下子想到了珠珠……我白養了她!
“我說她是獨立的,不要依靠男人,她非說她就要跟男人走。她氣瘋了我……我就拿那原本打算給她們裁衣服的白綾,勒住了她。一圈不夠,多勒幾圈。我看到這小蹄子不服氣的眼睛……”
這位老夫人語氣中的凶意,中氣十足地回蕩。
在場的人,齊齊打了個寒噤。
梁丘用幽深的目光看著老夫人,大約他是第一次聽自己的祖母說自己殺人時的心理。
老夫人冷笑:“你們要判罪,就判吧。”
徐清圓蹙眉,看著她。
韋浮笑一下,說:“那明日升堂,結梁園此案。老夫人既然認了,我也沒什麼好說。隻希望老夫人不要再隱瞞什麼了。”
梁丘唇顫了顫,終究閉目,沒說話。
那條他用來自儘的白綾還纏在他脖頸上,與他手腕上纏著的白布條交織一起。
詭異,森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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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韋浮借用了之前晏傾借用過的那座佛堂,來審這個時間跨越了整整五年的梁園凶殺案。
從第一個死的葉詩,到最後一個死的馮亦珠。梁老夫人手上的凶器不斷舉起又落下,從一開始的恐慌,到如今的麻木。
所有人都要來聽一聽這段案子——
梁老夫人禮佛,敬神,每年向積善寺捐贈許多香火錢。
積善寺的佛祖俯視著她,積善寺的女尼們也要看看這位“善人”。就連之前因殺人案暫時被關起來、還沒下山入獄的杜師太,也被放了出來,捆綁著押到佛堂,聽一聽梁老夫人的惡行。
杜師太的目光落在梁丘身上。
經過昨夜,梁丘精神憔悴,懨懨地靠著一木榻坐著。
杜師太不加掩飾,直接將關注的、帶著愛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女尼們嘩然,而這位師太溫柔地問:“你還好嗎?”
梁丘勉強朝她笑了笑。
廣寧公主暮明姝、宰相府上的郎君林斯年一同進來。
暮明姝一進來便環視一圈:“那位徐娘子沒來?”
她對徐清圓的印象非常深刻——端莊秀美,才華橫溢,偏偏還能言善辯。
公主殿下以為,徐清圓一定會在這裡配合韋浮,就像她之前配合晏傾一樣。
林斯年與公主殿下關心同一人,和善詢問:“徐娘子不在?”
這裡的人心神不屬,哪有心思關心徐清圓的去留,紛紛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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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沒有去聽他們問審,因她總覺得不對。
是那種一切都太順了的感覺。
審問梁園女子,梁園女子叫出梁郎君;梁郎君瞬間自儘,梁園女子改口說是老夫人;老夫人承認自己殺人,罵罵咧咧,把每一樁凶殺案的前因後果都講的清楚明白。
但是徐清圓依然覺得太可怕了。
一切都順利得很可怕。
她想鼓起勇氣問韋浮,不繼續查了麼,就這樣了麼?但是韋郎君顯然發現梁園案可能和他在追查的謀逆案牽連不大,韋郎君已經沒興趣查了。
而徐清圓……她也很膽小。
一整天的時候,佛堂那邊審訊進行時,徐清圓都和侍女蘭時一起,在寺中默默走,如同散步一樣。
蘭時看出徐清圓的心結,勸她道:“這個案子已經破了,你就不要多想了。何況這案子本來就和我們沒關係,他們案子破了,咱們就能趕緊搬出梁園了……”
徐清圓抿唇:“那我們搬去哪裡住呢?”
蘭時怔忡,想到了徐清圓的身份,眼神一下子也黯了。
蘭時小聲抱怨:“都是我們運氣不好。本來因為郎主的事,長安這些人都遠著我們走了;娘子住一個梁園,如今就鬨得梁園沒了,本來想幫助我們的人,也沒了吧……”
蘭時心酸:“娘子,你怎麼這麼可憐?”
蘭時已經想到她們無家可歸的淒慘未來,而徐清圓擰著眉,還在思考梁園案。
她二人散步散到了梁丘居住的禪房,隔著木籬笆,她們看到梁丘的小廝把一盆花抱到太陽下,一邊澆水一邊歎氣。
隔著籬笆,徐清圓喚聲:“方長,你不去陪你家郎君看案子,悶在屋子裡做什麼?”
坐在地上的小廝方長抬頭,看到是這個世上最溫柔最美麗的女郎徐清圓,眼睛當即輕輕一亮。
然後方長愁眉苦臉:“我家郎君太慘了,遇到老夫人那個瘋子,還得去聽案子,說自己這些年怎麼幫那個瘋子隱瞞……但是我們郎君從未親手殺人,這應該罪不至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