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纖細窈窕的白衫長裙女子背對著他們,頭上裹著大幅羽巾。花落如雪簌簌,羽巾飛揚,遮去她大半張麵容,而她回頭向身後佛堂幽幽望來的這一眼。
這一眼,是什麼樣的美麗——
眉心朱砂豔紅如焰,秋水凝波含怒一眼。
似嬌似恨,似嗔似喜。春水澹澹,千古情愁。
坐在佛堂門口的林斯年刷地一下站起來,目光緊盯住她。
而堂中梁丘望著這女子,看著女子眉心朱砂,看著她的衣白勝雪,再看著她發後飛揚的大尾羽巾。
那碗酒的作用,烈烈燒著他心扉。
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口上嘶啞地喚一聲:“珠珠……”
而梁老夫人本就迷惘,在梁丘喚出這一聲後,她迫切地向佛堂外奔:“珠珠!”
“葉詩”伸出秀白手臂,嬌聲斥道:“休要過來!你已殺我一次,難道還想殺第二次嗎?”
梁老夫人老淚縱橫,葉詩卻悠悠然向外走。老夫人追出佛堂門,被高高的門檻絆倒。她坐在地上大哭:“珠珠兒,珠珠……你莫走,是祖母錯了!”
梁丘一言不發地從後走上,扶起老夫人,他看著院中行走的女子。
“葉詩”回頭,對他嫣然一笑,向他招手。
她聲音依然婉婉如歌,帶著無限溫情:“今夜雪大無月,正是逃離梁園的好日子。表哥,你不也這麼覺得嗎?梁園如此空曠寂寞,天下戰火燎原,我想與愛人一同去尋太子羨,為國效力。表哥也讚賞我,對不對?”
她慢慢地沿著廊廡走,頭頂月亮被樹蔭遮掩,隻有白色的花瓣紛紛擾擾。
正如雪花落於她周身。
梁丘鬆開了攙扶著祖母的手,他帶著一種奇異的、燃著火的過亮眼神追隨著廊下行走的女子。他和她始終相差一丈之遠,他看她如蝴蝶般輕盈飄逸,要與落雪融為一體。
梁丘伸出手:“珠珠,不要再走了!”
女子仍噙著笑。
她伸手捧天上的落雪,嫣然而蒼白:“表哥,我感謝你!祖母要將我困在梁園,隻有你幫我逃出去。你弄倒了那些看守我的人,幫我的愛人解了綁。你為我們準備好了馬匹,我掀起裙裾輕輕一跨,就能和我的愛人遠走高飛了。
“送彆我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在想我寫的那個‘說良緣’呢?表哥不願我被困守,被消耗青春年華。哪怕祖母派人來追我,讓人打我的愛人,表哥也偷偷地來,要放我走。
“我從小就敬愛表哥,我也懷念我和表哥在積善寺,一起寫‘說良緣’的時候。表哥在之後把它改成‘鎖梁園’的時候,會不會想起我?”
她回過頭,臉上泛著癡癡的紅暈。
夜色看不分明,梁丘卻分明已經恍惚無比。
葉詩嬌甜地與他訴舊情,甜甜蜜蜜,讓梁丘目中也染了笑,帶上了淚花。
可憐的老夫人跌跌撞撞奔出佛堂,呆呆地坐在地上伸手哭“珠珠”,卻不能讓珠珠回頭看她一眼。
葉詩繼續轉過身,走在雪下。
梁丘:“珠珠……”
葉詩:“一出‘說良緣’,講一個大家閨秀與戲子私奔。原來當日我寫這出戲時,就已經定下了結局。可我隻為自己定下了結局……表哥為什麼要為彆人也定下結局?!”
她聲音轉淒厲,站在樹蔭下,回頭時,目中噙淚。
她說:“祖母害死我,害死那麼多人……表哥恨怒無比,卻要以這種方式紀念我嗎?你為什麼要用一模一樣的方式,讓當年的事情再來一次——馮亦珠,是我的替代品嗎?”
梁丘臉色一點點發白。
他追出去,但是那白衣女郎在廊下一轉,便如煙霞般消失。
韋浮等人從佛堂中追出來,看到梁丘呆立在落花繽紛中,滿眼含淚。
梁丘回頭看他們,疲憊又滄桑。
他啞聲開口:“不錯,是我做的局,是我用一模一樣的方式讓當年的事再來一遍。是我要替珠珠報仇,要給珠珠要一個說法。”
他手指著地上哭得喘不上氣、花白頭發在風中繚亂的梁老夫人,厲聲:
“她殺了那麼多無辜女子,我為什麼要秉持‘親親相隱’,替她隱瞞一輩子?她害死了珠珠,害慘了所有人,梁園這個大戲台,和鬼園有什麼區彆?”
他眼中泛著不正常的仇恨,這仇恨卻是對著他的祖母。
雲翳遮月,梁丘聲音帶著扭曲的笑音:
“徐清圓來梁園了,她可是大儒的女兒,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在夕陽下與徐清圓初見,紅日炎炎照著她的眼睛,像野火一樣。她那麼美,那麼明豔,和珠珠一模一樣。我渾身激動地發抖,因為我終於想到了擺脫這一切的絕妙主意。
“馮亦珠要逃離梁園,要和野男人私奔。祖母意外得知後大怒,她又要去殺人了……
“太好了,她又要殺人了。這不正是機會嗎?可她老糊塗了,她竟然沒有一次把馮亦珠殺死。亦珠那個可憐的姑娘,中途醒來看到是我,我能怎麼辦呢?我隻好將她再殺一遍。”
他望著眾人,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眼神冷漠又瘋狂:
“隻有這個老女人,在眾目睽睽下證據確鑿,成為凶手,我才能讓她被判死刑,讓她為她這麼多年的惡行付出代價!
“她是我的祖母,可她一次次殺人,一次次將女郎們當做替代品又拋棄。我想送她去死,我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