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丘閉了目,眼中淚掛在臉上。
他疲憊又虛弱,低低地笑。
而那癱坐在地的老夫人抬起眼睛,將昔日的杜如蘭看了又看。老夫人滿心荒蕪,滿眼渾濁,也在掉眼淚:
“我的孫兒想殺我,我剛剛才知道丘兒恨了我這麼多年。原來你也一樣。”
杜師太嘲諷地笑。
她回答:“不錯。我遁入空門,老夫人就好像忘了在珠珠離開後對我的折磨,重新變成了一個善人。老夫人夜夜噩夢,常夢到珠珠鬼魂來索命,她還要我來替她做法事,讓她心安。
“她是不是覺得,我和梁丘都在的話,珠珠就不會來控訴她,來恨她?
“我每一次到梁園,每一次看著沒有防備的、被一群貌美女郎包圍著逗笑取樂的老夫人,我都想把我懷裡那把匕首刺入她的心房,看她的記憶是不是比我們都短暫,她的愛恨是不是隻用來麻痹她自己,說服她自己。
“可若是心安理得,她的常年噩夢,常年發瘋,又是為何呢?”
杜師太冷笑:“可我這麼多年,一次也沒有把匕首刺下去。因為我不想陪著她一起死……我不想因為殺了她,和她走上同一條不歸路。
“但是有一天,徐清圓到來了。徐娘子的到來,確實給了我們機會。”
她陷入了深思。
她回想起了徐清圓的模樣,她喃喃自語:“梁郎告訴我,徐清圓是天下最有名的大儒徐固的女兒。而且徐固正好犯下‘疑似叛國’那種不可饒恕、卻找不到證據、找不到他人的大罪。
“進入梁園的女郎們很多,像徐清圓這樣一朝落難、被大理寺嚴密關注的女郎,卻不多。尤其是這個女郎小名叫‘露珠兒’,這個女郎美麗聰慧,好像和梁園其他女郎都不一樣。
“梁郎說,也許我們的機會來了。”
積善寺的女尼們、京兆府的官吏們,齊齊深吸口氣;連廣寧公主都困惑地看著這個可怕的殺人凶手。
而梁園女郎們,恍惚迷離,落淚不止。她們的人生在她們幫忙埋屍的時候就已經陷入穀底,如今的真相,隻讓她們更加絕望。
她們日日夜夜受著心中罪名的淩遲,而今這刀終於落下,她們竟不知該恨誰。
梁丘沉沉一笑,他抬起眼,眼睛如鷲鷹,熊熊烈烈:
“衛渺的死,是我們試探徐清圓的圈套。我們想看看,徐清圓是不是和梁園的其他女子一樣,選擇沉默,選擇埋屍。當徐清圓吞吞吐吐地找機會離開梁園,當她去找晏少卿時,我歡喜得快要笑出聲。”
他還想繼續說下去,但是晏傾溫溫和和地打斷:
“這裡邏輯不對。你們想陷害梁老夫人,杜師太這麼多年沒有對梁老夫人舉起匕首,是因杜師太不想做凶手。但是杜師太為什麼卻在衛渺一案中做了凶手?
“這裡的故事應該是這樣的——梁郎君想等著看,他知道梁老夫人還會發瘋。他想等梁老夫人下一次發瘋殺人的時候,他讓徐娘子看到這一幕。但是杜師太等不下去了。
“誰也不知道徐娘子何時就會離開梁園。徐娘子有父有母,她終究和梁園其他女子不一樣。杜師太怕梁老夫人遲遲不動手,於是她模仿了梁老夫人殺害衛渺,隻為了讓徐娘子看到。
“所以,衛渺的死,是杜師太仿照梁老夫人往日所為,所犯的案子。這個案子,將所有人逼入了積善寺,將大理寺吸引了過來。梁郎君和杜師太便知道,真正的時候到了。”
梁丘挫敗無比地看著晏傾。
這人將事情理得太清楚,如同親見一般。
梁丘無法再替杜師太隱瞞什麼,他說的話更加小心:
“那一日,馮亦珠也說要跟人私奔,要逃離梁園。她這話,是跟我說的,希望我幫她。我本應該幫她——可我在那時候,想到了珠珠,想到了‘說良緣’這出戲。我知道馮亦珠的離開,一定會刺激到祖母。
“於是,我將馮亦珠要走的消息,告訴了祖母。那夜馮亦珠扮觀音後回來,祖母就與她在房舍中對峙。兩人爭執得厲害,祖母動了手。馮亦珠沒有防備祖母突然發瘋,她被嚇傻了,當祖母把白綾纏上她脖子時,馮亦珠沒有掙脫。
“馮亦珠閉氣了。我以為她死了,在祖母昏昏沉沉離開後,我習慣地幫祖母處理屍體……這時候,馮亦珠卻睜開眼了。
“我才知道,原來她之前隻是暈了過去,她並沒有死。這可太難辦了。
“可是……有一瞬,其實我是想放她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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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馮亦珠咳嗽著醒過來,見梁郎君抱著自己向外走。
夜雨淅淅瀝瀝。
她不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抬著迷離的眼睛,虛弱地喚:“梁郎君……”
梁丘低頭,看到懷裡的女人睜開了眼。
馮亦珠恐懼無比地顫抖,又落淚:“你祖母瘋了,她要殺我。”
梁丘沉默片刻,對她噓一聲:“我知道,我把她打發走了,我送你出去。以後你逃得遠遠的,不要再回來了。”
馮亦珠在她懷裡,輕輕應了一聲。
當二人站在空無一人的遊街入口,馮亦珠回頭,對梁丘笑:”這個樣子,好像葉詩寫的那個戲文,對不對?
“那個戲是葉詩寫的話,當年,梁郎君是不是也是這麼把葉詩送走的?
“梁郎君,你是好人,葉詩一定沒有死吧?”
這話擊中了梁丘的心,讓梁丘全身發麻。梁丘看著馮亦珠,想到了這麼多年梁園裡魚兒爭前恐後吃的那些女屍,梁老夫人一次次殺人、一次次在事後故作無事問也不問。
梁丘想,如果馮亦珠走了,這個梁園,就永遠毀不了啦。
當梁丘再回過神的時候,他發現他敲暈了即將離開的馮亦珠,將她嬌軟的、溫暖的年輕的身體抱在懷裡。
潮濕陰冷的雨夜,一切都昏昏然。
他一邊掉著眼淚,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在歪脖子樹上掛起了白綾。
他將馮亦珠掛到了樹上——
於是“哢擦”一聲。
就像風若看到馮亦珠屍體那晚,眉飛色舞描繪的那樣——
馮亦珠就好像是臨死前抱著大無畏的心,將脖頸懸掛在白綾上,向下重重一跳。
夜色微弱,雨簾綿綿。她像飛鶴,像要奔去自己即將得到的美好未來。
她的頸骨因此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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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居燭高燒,鴉雀無聲。
坐佛之前,金光輝煌。
晏傾說的累了,咳嗽幾聲,聲音更加疲憊:
“這就是馮亦珠脖頸上勒痕很多次,頸骨還跟著一起斷了的原因。
“愛之使其毀之。
“梁老夫人以為天下大亂,要保護葉詩,不讓她離開梁園。葉詩為了擺脫她,寧可與人私奔。葉詩拋棄祖母的愛時,將仇恨留給了梁老夫人。梁老夫人這些年無法追回葉詩,沉溺於昔日噩夢。她越是傷心,便越要說服自己沒有錯,便犯下更多的殺人案。她靠一次次殺戮來說服自己——外而很危險,自己沒有錯,葉詩不應該離開。
“梁丘無法告發老夫人。因自古以來的律法,因孔子的聖人教誨,儒學帶給世人根深蒂固的觀念——‘孝’。他沉浸在痛苦中,幫祖母不斷掩藏屍體的過程中,仇恨加深,讓他走到了這一步。
“杜師太帶著對葉詩的愛,對梁丘的愛,毅然決然地進入此局。她寧可自己成了殺害衛渺的凶手,也要幫梁丘走完這個局。
“梁園的女子們因為怯懦,因為無依無靠,被迫成為幫凶。
“故事就是這樣。梁園是個大戲台,所有人濃妝豔抹,紅白臉換,不辨真偽。它同時是個巨大的樊籠,鎖住了所有人的青春年華,良辰美景。所有人奮力掙脫,鋌而走險,隻為拚個魚死網破。
“我無意評價你們所為,整出戲落幕之時,便到了你們該為之付出代價的時候了。而本官,隻能披露此案,垂戒後人。”
佛堂中的人依然不說話。
梁丘突然抬頭,問:“晏少卿並沒有證據,我是哪裡出了紕漏,讓少卿懷疑我?”
晏傾因為疲憊,半天沒說話,佛堂門口傳來女郎清越的回答:“因為你的花。”
坐在佛堂門口的林斯年第一時間抬起頭,目光灼灼亮起,盯著這位已經換了妝容、粉袍素裙的美麗女郎。
徐清圓走進來,目光盯著梁丘:
“亦珠死的那夜,我去尋晏少卿時,曾在院中見過你。我叫了你,你抱著花在雨裡走,腳步匆忙,卻沒有理我。
“我一直沒有注意這個細節。但是今天,我見到你的小廝方長時,他告訴我,你那麼寶貝的花,有一瓣葉子枯黃了,你今年無法在賞花宴中獲得頭魁了。
“我心想這怎麼可能呢?你那麼珍愛你的花,連那天雨裡你都抱著花在走……然後我突然想起,你曾經告訴我,你的花不能有一天不喂血,必須在固定的時辰喂血。不然花就開不好了。
“我便想,一定有一日,在固定的時辰,你六神無主,忘記了給你的花喂血……那便是你殺害亦珠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你幫老夫人處理屍體,你明明抱著花,但是居然忘了給花喂血。
“梁郎君,你的花枯萎的那瓣葉子,是你唯一露出的紕漏。除此之外,沒有人能找到證據指認你。”
梁丘看著走進來的徐清圓。
他眼神模糊,怔怔看著她片刻,神情漸漸清明。他認出來了,今晚原來是徐清圓假扮葉詩。
梁丘低聲:“我不得已……”
徐清圓站到了晏傾身邊,離這滿佛堂的人遠了些,才覺得安全。
她溫溫柔柔地打斷梁丘:“不,你沒有不得已。你明明可以說服馮娘子和你一同揭穿祖母,但你選擇了殺害馮娘子。
“梁郎,你不得不承認,在梁園這個扭曲的戲台上,你已經對殺人變得很麻木了。你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幫助葉詩逃離老夫人魔爪的梁丘了。
“你變成了和你最恨的祖母一樣可怕的人。
“許多時候,愛之使其毀滅。你們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