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找到她,她會被當做淩一個玩物送給大魏,堂堂女將軍倥傯一生,換來潦草結局;可若是找不到她,西域眾人受苦。徐固站在這個分叉口,輕輕歎了口氣。
此時此刻,星光爛爛,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兒,想到了那個總和他吵嘴、在外人麵前又很溫婉懂事的小露珠兒。
他的露珠兒,玉雪玲瓏,那麼乖那麼可愛,是他從小一個人養大的。男子養護女兒的不易不必贅述,他嗬護她那麼多年,卻總是一次次拋棄她,留她獨自站在懸崖岔口,獨自麵對世間魍魎。
可這就是人生。
人生本就這樣無奈,隻有不斷地向前走,才有無限可能。
相信他的露珠兒,承他將近二十年嘔心瀝血的教誨,足以捱過這漫漫長夜,等待他的歸來。
想到這裡,徐固從自己隨身的包袱中取出紙筆,隨便就著地上一木板,就著星光,開始思索著寫字。
衛清無一夜醒來,揉著惺忪眼睛,看到那個儒雅無比的書生坐在靠著窗的地方,還在寫什麼。
她看了半天,說:“那裡冷。”
徐固抬頭,看了她一眼。
他對她笑了一笑,淡漠,無情,又有點無奈。
他走過來,將自己連夜寫好的書疊好,交給她。她茫然地接過,徐固蹲在她麵前看著她,伸手將她頭發上的枯草彆開。
她警惕地看他一眼。
徐固歎口氣:“事到如今,我也不知你是真失憶,還是因不想認我而假失憶。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我早已習慣跟在你後麵,為你收拾這些爛攤子。
“清無,這信你貼身藏好。我將這件事從頭到尾寫得很清楚,若是遇到大魏軍馬,你被拿下了,你就將信承出,把自己的身份告知。這是最無奈的一步棋,我自然也希望像你這樣不凡的女將軍,不會走到需要彆人憐憫你的那一步。
“這些年,你被南蠻人關著,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逃出來,自然不願意再回去了。可是我們逃不掉,西域是南蠻兵馬的天下,南蠻又要準備和大魏建交,你我這樣的小人物夾在其中,注定是會被犧牲的棋子。不如以棋換棋。
“你是天下聞名的女將軍,可是我也不差,我也沒有配不上你多少。你好好躲起來,我出去見那些南蠻人。南蠻王必是需要我的,我困於南蠻,總比你困在那裡好。不必著急,聽我說完……我畢竟是文人,南蠻對付我的手段,必然和你不同。我在那裡,總有脫困機會。
“若你有緣見到露珠兒……”
他沉默了一下,笑了笑:“算了,你這般模樣,還是不必見露珠兒,不要嚇到她了。你便在這裡好好養傷,如果記憶恢複了……到那時候,也許你就知道你本來想做什麼了。”
他交代這些,絮絮叨叨,如數家珍。
衛清無竟也很認真地聽著,就好像以前有過無數次這樣的時光。她再桀驁不馴,也每每認真聽他說話。
這樣的熟悉感,有時候迷惑人,有時候讓人傷感。
徐固說完這些,最後看了她一眼。他還想再說話,卻想起實在沒什麼好說。他便笑了一笑,起身背起自己的包袱,向屋外的陽光中走去。
衛清無心中突然一空。
她喊道:“喂……”
徐固回頭,站在陽光下,麵容已經看不清。
衛清無迎著陽光,並不眨眼,她再一次問出這些天裡問過無數次的話:“你到底是誰?我認識你嗎?我們以前是朋友嗎?你為什麼幫我救我?”
徐固淡聲:“你若是想不起來,便不必知道。”
衛清無怔忡,低下頭。
她再次抬起頭時,目光沉靜堅定,道:“好,你幫我一次,但你不必害怕。等我養好傷,我會去南蠻人那裡救你。”
徐固回答:“不必救我,以我的身份,我並不會出事。若你想不起我是誰,我們並無再見的必要。”
這樣的潦草利落,激起陌生人之間的感動,也蕩起舊事的一點漣漪。
衛清無捂住頭,悶悶躲在裡麵,咬緊牙關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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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蜀州地段,晏傾正坐於茶樓二樓,一邊喝茶,一邊寫字。
他所在的茶樓,正對著縣令府衙。大魏地方間的疑難問題,都會尋縣令解決。一對夫妻相攙扶著走出縣令府,喜極而泣。
一會兒,這對夫妻上了茶樓,對著晏傾便磕頭:“多謝郎君幫我們寫狀子!縣令把那地的名額劃去了,我們不必多交稅了。今年不會餓死了。”
晏傾溫和頷首,問他們日後打算。若是不上山做匪,不入娼門,可還有其他活路?
夫妻倆也沒什麼好說,隻茫然說會當佃農,給世家豪門種地。
晏傾不多說什麼,讓旁邊屬下將自己寫好的一封信給出。若是自己走後縣令改口,自可拿著信登門再訪。
夫妻中的妻子感恩連連,丈夫卻有些頭腦:“我們上門找誰?”
晏傾:“找州刺史。州刺史是蜀州最大長官,你們的縣令也聽他的。我寫了密信留給你們,州刺史見到信,便會知道該怎麼做。”
丈夫茫然:“州刺史……您是比州刺史還大的官?”
晏傾搖搖頭,隻說:“不過是京官清閒,人人想入京罷了。大理寺是刑獄之首,沒人想被大理寺查。這世間誰身上沒有一兩遭不想讓外人知道的事,能不惹到大理寺,自然不惹。”
他們說話間,晏傾看到風若從窗口翻進來。
夫妻倆被這身手極好的侍衛嚇一跳,見晏郎君還有事情忙,便拘束告退。而晏傾仍坐在這裡寫信,他暫時充當師爺,幫那些告狀無門的百姓寫狀子。
正對著縣令府的門衙,百姓們排起長隊,縣令辦案格外積極。
風若探頭觀察一番,嘖嘖道:“我看這縣令巴結你呢。”
晏傾冷靜無比:“無非是我坐在這裡,方便他們監督。為了防止我離開,不如我就在他們眼皮下。即使給他們找些事,他們的心起碼放到了肚子裡。”
風若歎口氣,知道按照蜀州對他們的嚴防,晏傾想偷偷離開都很難。
這才不得不和風若分頭行動。
風若小聲告訴晏傾:“我偷偷出西域了,隻打探到南蠻國最近到處抓人,這兩天又不抓了,好像是他們找到人了。不如我讓‘上華天’幫你注意著,看南蠻他們搞什麼?”
正如宋明河死之前說的那樣,“上華天”身處西域地段,舊朝大臣子民藏身其中。隻是宋明河撒謊太多,“上華天”又神龍不見首尾,大魏並沒有查出什麼。
晏傾輕輕點了一下頭。
這時,有個下屬急匆匆上樓,遞來一封信:“郎君,快馬加鞭,從長安傳來的邸報!”
每月時間,長安中樞會向各方地方州府發出邸報,告知州府一月內的朝政大事走向,陛下聖意,宰相新政。這樣的邸報麵對全國,不光蜀州的官員們會看到,晏傾離了京,自然也有人專門給他送邸報。
晏傾打開信紙,邸報上的兩則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第一件事,南蠻之前答應給大魏一個人當見麵禮,最近弄丟了那個人,南蠻人說願意用其他禮物代替那個人,大魏自始至終不知道那個曾被南蠻當做禮物的人是誰。
第二件事,南蠻使臣團已離開西域,準備從敦煌、甘州進入大魏,和大魏正式建交。大魏中樞讓天下州府做好準備,在締造兩國和平之際,其他事皆可放一放,莫讓使臣看笑話。
晏傾陷入沉思。
風若見他看信看了半天:“怎麼,這個消息很重要?”
晏傾:“隻是一些事情,有了些頭緒……先不提了。宋明河的手下,一直沒聯絡上嗎?”
晏傾在蜀州處處受製,除了此地官官相護,還因為他失去了對蜀州信息的采集。在宋明河死之前,這事是宋明河負責的。宋明河在蜀州管著一個叫“小錦裡”的地方,和關外的“上華天”遙遙相對,本來應當為太子羨提供信息。
宋明河背叛後,“小錦裡”的聯絡人跟著失蹤了。
風若小聲:“之前那個‘小錦裡’的當家人,在宋明河一死,恐怕是畏懼太子羨的報複,當夜就服毒自儘了。”
晏傾睫毛顫了下,意外無比。
因太子羨對外的名聲一貫和氣有佳,從未有人說過太子羨嚴肅一類的話。宋明河一死,竟有人畏罪自儘?
蜀州這地方,實在太過有趣。
風若則開始罵那個宋明河,如何給自己郎君找麻煩。如果不是宋明河這麼折騰,太子羨身份也不會浮現在世人眼皮下,郎君也不用做事束手束腳。
宋明河早就對郎君十分不滿,多少事都要郎君替他兜著,卻是一知道郎君身體不好,宋明河就要背叛,簡直白眼狼。
晏傾閉了下眼,輕聲:“風若,在我還未失勢之前,我曾喜歡看燈。有一年,舉辦了一場極大的燈會,燈會中有一台兩人高的梔子燈,輝煌風光,出儘風頭。說是有人敬仰,親自所製。”
風若“啊”一聲,很迷茫。
因為他從來沒見過失勢前的太子羨,他遇到的一開始就是傷痕累累的晏傾。他不知道太子羨曾有過怎樣的過去。
晏傾此時告訴風若:“送我燈的那個人,也叫宋明河。”
風若怔立原地,心中荒唐酸澀感讓他心頭堵上。
世事反複,人情冷暖,今非昔比。可他若已然無言以對,身處風暴之中的晏傾,又一直在承受著些什麼?
風若好像懂了很多,他慢慢轉移話題:“那咱們還在蜀州查嗎?”
晏傾回答:“不查了,徐固之事,暫告一段。我大約知道發生了什麼,一時間還無法理清頭緒……是不是到了六月了?我們該回長安了。”
風若:“到了六月,該回長安了?”
晏傾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風若忽然想到,六月中,是南國皇帝皇後赴死之日。
晏傾當然會回去長安城,至少在那一日,他不會如孤魂野鬼般遊蕩在外,讓生者死者都牽掛於他。
而想到回長安,晏傾不覺想到了當日馬車中那個女郎。
她閉著眼睛,隔著一方帕子,他手背抵在她眉心。
後來馬車疾晃,他怕唐突她,移開手時,手中帕子掉落。而他見她坐得搖晃要倒,不由伸出手扶她,於是那隻本來就沒有離開多遠的手,手指輕扣,沒有手帕的相擋,抵在了她眉心。
而她抬起眼,烏眸看他。
相觸手背上激起在一碰到人的肌膚就不由自主產生的幻覺刺痛,另一種無謂的悸動讓他覺得那種刺痛也好像可以忍受。
但是那一刻的感覺該如何訴說——
平地驚雷,霹靂驚弦。
他手抵於她眉心的刹那,心間開始產生墮入雲端的感覺。
可那是不應該的。
他落荒而逃,心中生亂,又複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