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夫君安慰她說敵人不會動女兒一分一毫,女兒很快會被尋回,但是從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就這麼丟了,她如何不急?
紅著眼睛偷偷哭的長陵公主聽到宰相在打林斯年,隻覺得快意:“活該!我早就說他這個兒子不是好東西,讓他不要把兒子尋回來。他非不聽,非要找兒子……林斯年是兒子,若若就不是他女兒嗎?
“我們若若那麼可憐,嗚……”
她又忍不住哭了起來,但是侍女前前後後來了好幾撥,說林斯年要被打死了。這位心善的長陵公主心中便開始不安,她想到自己夫君往日那嚴苛的家風,也確實怕林斯年死在夫君手中……
她並非維護林斯年,她要維護宰相的名聲。
夜燈飄搖,咣咣打在門窗上。長陵公主被侍女扶著去後院。走在長廊中,她看到庭中觸目驚心的一幕:
數十衛士手中拿著木棍,圍站庭院。庭中的林斯年被五花大綁,被打得倒伏在地上,爬不起來。而棍棒加身,絲毫沒有停的意思。“哐哐”的敲打落在林斯年身上,骨頭斷裂聲讓人心驚。
長嶺公主迷惘地看到自己夫君坐在太師椅上,直麵那倒在血泊中的年輕人。
林承麵無表情,林斯年手上臉上、全身都是血,卻也麵無表情。
父子二人的傲骨,在此時的相似,帶給旁人震撼之時,也有驚懼——誰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
長陵公主不禁叫道:“夫君,大郎要被你打死了!”
坐在太師椅上的林承垂目,看著血泊中的林斯年。他淡漠無比:“玉不琢,不成器。隻有打斷他一身骨頭,他才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長陵,你得慶幸他對朝中事務不熟,不然他將之告知那位雲延王子。今日等著他的,就不僅僅是幾棍子打了。”
長陵公主猶豫道:“……但是,他快撐不住了。”
林承道:“是麼?林斯年,你服不服?”
長陵公主祈盼林斯年說個“服”字,可她隻聽到了深夜中,林斯年沙啞的低笑聲。這個血泊中的青年渾身沉痛,一點都爬不起來,可他抬起頭,滿臉血中的眼睛因過亮,而帶著駭人的扭曲詭異神色。
林斯年喘著氣:“玉不琢,不成器……你晚了好多年啊。現在會不會太晚了?難道我長成的樣子,你有什麼不滿意嗎?”
他眼裡帶笑,笑中凶狠如狼,語氣卻親昵:“爹,你哪裡不滿意?我再變本加厲好不好?”
林承“砰”地摔了手中杯盞:“你綁架若若,還不知悔改!”
“我確實對不起若若,”林斯年聲音很輕,語調緩慢,帶著疑惑,“可這難道不是爹言傳身教教給我的嗎?我丟掉若若,和爹丟掉我和娘,難道不是一樣的嗎?”
長陵公主不敢去看林承在夜中的臉色,她想那一定是蒼白的、麻木的。她一直知道夫君在娶她之前,曾有過一個前妻。但那是林家不能提的忌諱,這麼多年,隻有林斯年敢提。
林斯年從血泊中爬起來,笑著看林承:“我還比爹你強些呢。”
林承咬牙:“給我打——”
木棍再一次地招到林斯年身上,將這個剛剛爬起來的青年再一次打倒。林斯年瘋狂大笑,滿嘴血跡,他笑得更加戾氣滿滿:
“爹,我這條命不值錢,我命比草芥。我可以拿我這條命給若若賠命啊,但是爹你的命值錢啊,你怎麼拿你的命給我和娘賠命啊?
“爹,找我回來的後果你不知道嗎?我就是來折磨你的啊!如果懼怕,你殺了我,丟棄我,毀了我啊!像你對娘做過的事一樣,你不是很擅長嗎……”
林斯年又對公主笑:“殿下,你知道你夫君是怎麼拋棄我娘的嗎?你知道我和我娘是怎麼長大的嗎?你知道他是多麼虛偽可怕的人……”
林承怒吼:“給我打!”
宰相吼聲、棍棒打擊聲、青年瘋狂的笑聲,都讓宰相的後院變得像人間地獄一樣。
這夜色詭譎,長陵公主不禁打個戰栗。多年來隻見過夫君儘忠職守一麵的她,開始好奇夫君的另一麵。林斯年口中的“娘”,遭遇過什麼。
林承是付出了什麼,才娶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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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徐清圓秉燭寫字。
她沒有再見晏傾,因她此時已不方便再去見他,給他造成困擾。
傍晚的時候,風若登門來拜,告訴她說,晏傾明日就要離開長安,可能短期內都不會回來了。
徐清圓猜晏傾是不是被安排去追拿雲延王子之事,但她又想到七夕夜時晏傾就說自己要離開長安。朝廷之事她不好多打聽,隻是心中惆悵,無言以對。
徐清圓不願再多想那些,她熬夜寫字,將精力放在另一件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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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人都以為皇帝將救宰相之女、和使臣團談判的事交給了晏傾,所以晏傾才要這麼快地離京。
正扮演著愛慕晏少卿角色的暮明姝本心煩意亂,因為皇帝訓斥她七夕夜亂跑之事而生氣。她聽到晏傾要離開,想到自己如今的立場,立刻騎馬出府,登上城樓為晏少卿送行。
守城的守正欲言又止:晏少卿在樓下,公主殿下要送人出行,連人都不見,是不是太卑微了些?
可是暮明姝一路寒著臉,讓守正不敢說話。
暮明姝登上城樓,看向城外的車馬,目光微微閃爍一下。
楊柳依依,灞水邊,她看到了簡單的一車一馬,看到了晏傾那個走到哪跟到哪的侍衛風若,看到了長身如玉的晏傾。讓她意外又不意外的是,她也見到一輛馬車停在路邊,翡翠長裙的徐清圓被侍女從車中扶下,向晏傾走去。
暮明姝手摸著自己右手上的繃帶。她一邊看著下方的有情男女,一邊撫摸著繃帶。
繃帶下手掌心的傷,是七夕那夜跟雲延王子動手時弄傷的。她又驚又怒,因她竟然會輸給雲延。
暮明姝睫毛低垂,麵無表情地拆掉手掌心的繃帶,看著自己手心被劃出的這一長條傷口。
她曾經曆戰爭,她曾武藝高強,可她竟然會在多年後的一場打鬥中,輸給了一個異國王子。多年奢侈的、萎靡的公主生涯,確確實實讓她墮落,磨滅了她昔日一些鋒芒。
輸給雲延,便是她失敗的證明。
而同一時間,七夕那夜根本什麼也沒做的太子暮長亭,在事後被林承安上了“護衛有功”的功勞,得到了朝臣的誇讚,皇帝的賞賜。
暮明姝仰頭,看著天空中飛過的高鷹。她看著那天上自由自在的鷹,心想是不是自己會一直這麼輸下去。
身後一聲咳嗽。
守正聲音恭敬:“韋縣令請。”
暮明姝頭也不回,聽到韋浮向她請安:“公主殿下來送晏少卿嗎?”
暮明姝回頭,靜靜看一眼這位麵容斯文、眼中總是噙著笑的韋浮。她緩緩道:“韋郎君也是來送人的?”
韋浮眼中笑意深一下。
但這笑意從來不達眼底。
他溫文有禮:“臣是奉上峰之命,來守正這裡調查更多線索證據。林女郎被抓一事,林公須要一個信任的人。”
暮明姝目光一閃,他的意思莫不是說,晏傾出城和林雨若被綁,根本是兩回事?滿朝廷都以為晏傾是為了林雨若出城,韋浮卻暗示了她另一個答案。
這個韋浮……
暮明姝終於認真地看向這位自己從來沒仔細觀察過的洛陽才子。她問道:“所以是你出城去追捕雲延,救回林雨若?是你要去跟使臣團談判,而不是晏清雨?”
韋浮微笑:“臣尚未答應老師。畢竟臣是長安縣縣令,縣令輕易不得離開自己任職之地。臣一個小小縣令,當不起那般大事。”
暮明姝眯眸。
一個小小縣令,會主動介入此事,還在所有人未察覺之前,就翻出了使臣團的名單嗎?
暮明姝看他半晌,不再說話,轉過身,仍看著下方依依惜彆的年輕男女,依然用手撫摸著自己受傷的手掌。
韋浮看著她的動作,微笑寒暄:“殿下這次輸的有些慘淡……”
“咣——”
一把匕首射來,韋浮一愕之下,暮明姝轉身將他一把推到城牆上,另一隻完好的手將袖中匕首,紮入了土牆。
暮明姝盯著青年的臉,垂下眼:“韋郎君何故頻頻挑釁於我?你指的輸,指的是哪一麵?本殿下從未輸過。”
韋浮被她強勢所壓,隻愕然一下,目中依然平靜,緩緩說:“殿下打鬥上輸給雲延,不是輸嗎?情場上輸給我那師妹小露珠兒,不是輸嗎?朝堂上輸給什麼也沒做、可能連發生了什麼都不清楚的太子殿下,難道這也不是輸?”
暮明姝靠近他,氣息與他相貼,她美豔的麵孔幾乎挨上他的臉。
她聲音很輕:“洛陽才子,你是很厲害。但是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我與你並無交情。”
韋浮眼中帶絲笑:“我與殿下合作,如何?”
暮明姝挑眉,意外這世上竟然會有人和她合作——正如韋浮所說,她一直在輸。
暮明姝輕聲問他:“你要什麼?”
他側過臉,唇幾乎貼上她手腕,讓她顫一下後縮。他的睫毛輕輕擦過,聲如呢喃:“你又要什麼呢?”
韋浮慢慢按住她的手,取出她那把匕首。他向前走,輪到尊貴的公主殿下向後退。
尊貴的公主殿下退到了城牆圍欄處,退無可退,韋浮垂下眼,將匕首放於她手中。
他淡色瞳眸中依然帶著那種不達眼底的笑,他整個人像是墨色暗夜中的一點白,但這個白,也隻有那麼一點兒罷了。
城樓上的風吹著二人衣袍。
韋浮抬頭,看著暮明姝:“與我合作,我讓你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