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大理寺給不出罪名,隻囫圇地說要逮捕她。
晏傾心中少有地生起些怒,他對風若說:“去信長安,問問他們是為何這樣做。徐娘子與她父親的事無關,不早有定論?為何突然發出這樣的海捕文書?徐娘子一介弱女子,這樣的海捕文書發出來,豈不是逼她上絕路?”
風若撓頭:“我們又不知道徐清圓做了什麼……”
他被晏傾微嚴厲的目光盯著。
風若縮一下頭,卻仍堅持:“大理寺行事自己有自己的道理。郎君,你彆忘了我們如今的身份……咱們最好和大理寺脫離關係,彆讓有心人查到。
“這不是您之前說的嗎?”
他們在茶鋪中喝茶,同行的主簿張文搖著扇子,也點頭:“郎君,咱們現在隻是普通老百姓。”
晏傾握著海捕文書的手顫了一下,但身邊兩人說的並無道理,他心中生起的煩躁,似乎並不合時宜。他閉上眼壓下那股煩躁,將海捕文書收入袖中,不再提那事。
但是他想,夜裡入宿驛站的時候,他還是應當借驛站送信給長安,問清楚大理寺,徐清圓是犯了何罪,為什麼要這麼大張旗鼓地逮捕一個弱女子?
喝完茶,天色悶悶的,雷鳴聲轟然,是暴雨之兆。
三人怕暴雨來了,夜裡會趕不上驛站,便留下一貫錢在桌上,戴上蓑笠騎馬而走。下午時,他們在路途中的時候,雨點果然劈裡啪啦地砸了下來。
雨疾風驟,馬行艱難。雖戴著蓑笠,晏傾身上衣袍卻被雨浸濕。蜀州的路本就難行,三人不得不下馬,一路牽著馬走。
走在路上時,忽然聽到後麵的車輪橐橐聲,有人吆喝:“三位郎君,讓讓路。我們車多——”
晏傾三人牽馬讓路,見是一隊鏢局的人押著車馬送鏢。一共五輛牛車,車輪一重重壓在泥水中,沉悶無比。牛車上擺著滿當當的箱子,十幾個年輕夥計穿著鏢局統一的服飾,一個個精壯乾練。
大雨中,鏢局中坐車的年輕人們向牽馬讓路的一中年男、二年輕郎君拱手。
牛車搖晃,雨大傾盆,他們站得紋絲不動,笑露白齒:“多謝三位!有緣請幾位喝酒!”
他們多看了三人中的晏傾一眼。那郎君俊秀溫雅,濕袍貼身,鬥笠滴滴答答地滴水,形容卻仍清雅安然,不見雨中狼狽。
看著像是個清俊的讀書人。
鏢局人隨意地想:估計是哪家世家子弟吧。這年頭,不是世家子弟,讀什麼書呢。
等車馬通過的時候,風若見晏傾自從中午看到那封海捕文書後就一直沉默,他故意想引郎君說話,讓郎君開心一點,便湊到晏傾身邊。他揚下巴朝著鏢局的車馬:
“郎君,你光憑眼睛看,能大概猜出他們押送的是什麼東西嗎?
“我先來猜,我猜是瓜果!”
晏傾心裡知道風若的好意,便也順著他,緩聲回答:“我猜是銀子。”
風若不服氣:“為什麼?”
旁邊的主簿張文笑嗬嗬:“小郎君啊,你看那車在泥地上壓出的痕跡,再看這車行走的速度,就能猜出他們押送的東西重量不輕,而且極為均勻。每輛車的邊角都配了人站在車上看護……銀錢的可能性,確實比什麼瓜果大得多啊。”
風若忽然手指一輛牛車,說:“這輛車的速度和其他車不一樣,說明他們運的不是一樣的東西。你們兩個猜錯了。”
晏傾盯著從他們麵前過去的牛車看。這輛車與其他車一樣,車上有兩個碩大木箱,車旁有人看護。但是車輪壓在地上的痕跡……張文拉一把晏傾袖子,嘿笑道:“運鏢車過去了,咱們也上路吧。”
晏傾回過神。
三人風雨兼程,終於在傍晚時到了驛站。
遞出文牒時,驛站小吏眼珠子顫了一下,知道了三人的身份。但是驛站不動聲色,仍按照招待普通百姓的方式招待三人。晏傾進入驛站,看到一樓廳堂有不少趕路百姓在登記。
他問小吏:“可見到鏢局的車?他們應當是護送銀兩給軍中的。”
風若拿著毛巾擦臉,聞言愕然:“給軍中?郎君你之前可沒這麼說啊。”
晏傾沒有搭理風若,隻望著小吏。小吏咧嘴笑:“既是給軍中送銀兩,我們怎麼會檢查?他們比郎君你們先到驛站一刻,我們幫他們喂了馬備了乾糧,他們就趕路走了。”
風若悄聲:“有問題?”
晏傾搖搖頭。
驛站為他們安排了兩間房;因晏傾是絕不可能和其他人共處一室的,他自己獨自睡一間,風若和張文睡一間。
風若快樂地去洗漱時,晏傾坐在屋中案前,將袖中已經被打濕的海捕文書取了出來,平攤在案上。
他沉思著,又閉上眼,想下午時路過的鏢局運鏢車。他思量了一會,不禁拿起筆開始算起來:
一共五輛牛車,但其中一輛車碾下的車輪痕跡,確實比其他四輛要輕,牛車行走的速度要稍微輕快些。這車中運押的如果不是銀兩的話,什麼東西能和銀兩的重量接近,又比銀兩輕呢?
一個成年男子的體重嗎?
不,成年男子的體重和那麼一箱銀兩的重量,其實很難有明顯的區彆。風若眼力過人,風若既然能一眼看出來區彆……
那箱子裡即使是人,也應是一羸弱的少年人,或者是女子……
晏傾猛地睜開眼,扔下筆站了起來。
他盯著自己案頭浸濕了的那張海捕文書,他察覺自己心跳得厲害,又慌又亂。
若是他猜測的是真的……
晏傾當即推門而出,隔壁屋中風若正推門要進來,茫然:“郎君,熱水備好了,你不洗浴麼?你要去哪裡……”
晏傾倉促說了一句:“下樓找些吃的,不必管我,你先洗吧。”
風若嘀咕:“我要洗兩遍?”
晏傾哪裡管他洗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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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滂沱,離了驛站不遠,運鏢車停了下來。一輛車中的木箱裡,徐清圓從箱子中鑽了出來。
她蒼白虛弱,向幫她的鏢局年輕人請安:“多謝幾位相助,他日若是有緣,清圓必肝腦塗地報答幾位。”
年輕人們看她搖搖欲倒的纖弱模樣,不禁憐惜道:“真的送到這裡就可以了?遠近無店無鋪……”
徐清圓垂著頭,低聲:“那追捕我的夫家權勢極大,我不能拖累幾位。郎君們在此將我放下,我悄悄回返方才的驛站,再去想其他法子……”
鏢局這些人,都從徐清圓嘴裡聽到一個故事:爹娘將她賣了當童養媳,對方惡貫滿盈,徐清圓不堪受辱,隻好出逃。
大雨中,鏢局的年輕人們看她這樣的美人卻遭受這樣的事,心裡都不是滋味。有人熱血上頭,大聲:“怕什麼?徐娘子跟著我們,不如我們……”
旁邊有人推了熱血上頭的人一把,那人醒過神,閉了嘴。
好在徐清圓疲憊不堪,並沒有心力注意這些。她顫顫地下了車,向幾人再次行了禮,然後用兜帽蓋住麵容,轉身向驛站的方向跑去。
身後的鏢局車越來越遠,徐清圓看他們車馬走遠了,才換了路,並不真的打算去驛站。驛站屬於官府的地方,海捕文書對她的追捕那麼明晰,她怎麼可能去驛站自投羅網?
她中途甩開鏢局人,也是為了另換方向。
但是奔逃數日,她也到了精疲力儘的時候,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裡。
恍恍惚惚、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水中,徐清圓突然聽到了馬蹄聲。她躲在樹後,驚愕地看到了林斯年一行人騎著馬,從她本來想逃去的那個方向迎麵而來。
電光劃破長空。
雨水劈啪,騎在馬上的林斯年忽而勒緊韁繩,看到了前方在雨霧中奔跑的鬥篷人。
他一眼認出那樣瘦而美的背影,目光陰而亮:“找到你了!”
他和身後的侍衛一同禦馬快行,追向那奔跑的徐清圓。
徐清圓聽到身後的馬蹄聲,心中絕望快要將她吞沒。她此時再沒有彆的法子可選,她不得不跑向驛站,希望驛站能夠給她周旋的機會,讓她躲開林斯年。
她在雨中奔跑,幾次摔在地上,黑色的鬥篷上沾了泥,手肘手臂都有擦傷,鬥篷下烏黑的發絲也亂糟糟地貼著臉與脖頸。
驛站下搖晃的燈籠,在她眼中像救命稻草一樣。
身後的馬蹄聲踏破長夜,離她越來越近,林斯年聲音高起:“停下——”
一隻繡花鞋跑掉,乾脆將另一隻也丟掉。徐清圓赤腳奔上驛站台階,喘著氣向燈火通明的屋門奔去。
門正好從裡麵打開,風雨襲入。
她撲入了一個人懷中,撞在那人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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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殘簷,夜漆如墨。
徐清圓抬起頭,與低下頭、被她撞得後退一步的晏傾四目相對。
落在風中的雨聲寂寥沉靜,燈籠的光影晦暗不明,在兩人的麵上輕蕩。
烏黑眼睛對上。
他清澈的眼中光,照亮了兩人之間狹小的空間。
他伸手扶住她的肩,她的鬥篷上的絨毛擦著她嬌嫩皎白的臉,雨水滴滴答答地和泥土融在一起。
在這風雨招搖的天地,破破爛爛的陌生驛站前,他溫和雋秀,如山水潑墨一樣幽靜恒定,美好如初。
而她不合時宜地想到林斯年在那個深夜,用多麼難聽的猜忌的話說她和晏傾。她想林斯年怎麼敢那麼說!
徐清圓抬著眼睛,眼圈一下子通紅。
鬥篷飛揚,晏傾扶著她的肩,站在驛站門口,像是將她抱在懷裡一樣。他抬起目光,與那燈火外的幽黑天地對上視線——
林斯年騎著馬,和十幾個侍衛站在驛站外兩丈距離,看著他們。
雨大如注,天地如切。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