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圓感覺到那點兒癢,她仍閉著眼,卻小聲開了口:“清雨哥哥。”
晏清雨身子明顯僵住,呼吸都一時停住。
她顯然將他嚇得不輕。
徐清圓輕聲:“我摸到的那個骨頭,其實不是小動物的屍骨,是一截人骨,對不對?”
晏傾半晌沒說話。
好一會兒,他摸了摸她額頭,柔聲:“彆怕。”
徐清圓埋入他懷中,低聲:“我不怕。我隻是有點累,有點冷,我……”
晏傾抱緊她,歎息著放棄了將她推遠點的想法:“妹妹睡一會兒吧,沒事的。”
昏沉中,徐清圓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血味,掙紮著想睜開眼:“哥哥你受傷了,要不要幫你……”
晏傾在她頭上輕輕按了一下,說:“你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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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傾不知道說什麼好。
徐清圓這麼信任他,說睡就睡過去了,隻留他一人枯坐著。
他想著諸多事情,閉著眼睛從小錦裡想到了大柳村,從自儘的木言夫人想到了原永感慨著說“發了一筆大財”。團團黑霧在眼前散開,他隱約捕捉到了關鍵點。
軍隊,官衙,商人,村民。
四種身份的人組合到一起,會產生一個司空見慣的隱患。
晏傾已經有了一個猜測,但他還不能肯定。而且在他這種猜測越來越清晰時,喬宴這個人冒了出來,打亂了他的想法。喬宴和他猜測的那個結果不應該是一件事,難道這裡麵藏了兩個完全不同的案子……
大柳村的秘密,他是否猜錯了?
他露珠妹妹辛辛苦苦爬進那個小洞中摸到的那個屍骨,是何人的?
還有……晏傾隱隱有一種模糊的感覺,之前在小錦裡時不明顯,後來越來越明顯。
他隱約覺得自己處於一種被監視中,看不見的敵人似乎引導著他,似乎他所有臨時決定的事,都落入了對方的算計中,對方都在等著他。
不然為何他走到哪裡,都能看到哪裡有不對勁?
這像是針對他一樣。
晏傾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身邊是不是有奸細,是不是有人不斷將自己的每一步臨時決定,告知那如今尚且沒碰麵的敵人。
晏傾陷入沉思。
風若他是從不懷疑的,那麼便是張文和徐清圓二人了。張文從出京就跟著他,徐清圓是半途過來的。張文隻是一個主簿,智商並不足以高到和他為敵而一路上都不讓他察覺;可若是徐清圓……
晏傾低頭看懷中嬌憨甜睡的少女,覺得自己懷疑她,簡直有些過分。
算了,先不想這些了。敵人既然一路和他博弈,一路監視著他,總會浮出水麵的。
晏傾對徐清圓,倒是有另一種懷疑。
他猶豫半天,輕輕叫她:“露珠妹妹?”
她果真睡著了,並沒有回應。
晏傾又掙紮了片刻,才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了,露珠妹妹。你且讓我試上一試。你睡著了,我又不做什麼,應當不算唐突你。”
他微涼的修長的手伸出,一根食指輕輕在她臉上戳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僵硬著等待即將到來的痛楚。
可他等了許久,他指尖殘餘著少女肌膚的細嫩觸感,讓他畏懼的痛意卻遲遲沒有到來。
晏傾不可置信,又跟她說了句抱歉,手指用力地戳了她臉一下。
這一次太過用力,懷中娘子不滿地嬌哼一聲。
她閉著眼睛說夢話:“爹,你彆吵我,我討厭你。”
她睫毛顫顫,扭個肩。晏傾身子向後仰,可她的手臂伸出,摟住了他的腰。沉睡中的清圓不知是將他當做了她爹,還是當做了柱子,蹭著睡得更甜,埋得更深。
黑暗中,晏傾僵直而坐,滿心無奈,滿臉緋紅。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且喜且煩,微微歎口氣。
他真不知道該怎麼對待徐清圓,才能讓她既和自己保持距離,又能照顧好她,日後將她好生生地還給她爹。
他昔日答應過徐大儒,絕不奪人所好,他也盼望徐大儒沒有叛國,那封誣告信是另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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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傾這樣靠壁枯坐,不太舒服,卻也許是因為有徐清圓的陪伴,他沒有如以前那樣恐懼這樣的密閉環境。
他說服自己這裡不是那樣的棺槨,他沒有被悶死在那裡……他活了下來,他想在自己活著的時候能看到真正的河清海晏。
他願意當罪人,願意承擔所有人的指責,願意承擔亡國的罪,願意以一己之力拉住那些想複國、想重新攪得天下不寧的舊國遺民。天下是誰當王者從來不重要,天下歸於百姓才是最重要的。
他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他並不畏懼再次死亡。
混沌中,半睡半醒中,晏傾陷入了一個夢中。
他的夢總和過往那些事糾纏不清,舊日孽事不曾全部離開,他一日不得解脫。
在這個夢中,他回到了十三歲那年。他力排眾議,好不容易舉辦了一場科舉,當真是精疲力儘,卻也心中高興很多。
唯一的問題是,狀元郎原本是他答應世家、許給一位堂姐的駙馬,卻因為狀元郎是韋蘭亭,而生了些小問題。
可是對於太子羨來說,狀元郎是個女子,對當時的情況有百利而無一害——他無法真正地拋棄世家,他想選真正賢明的官員也得和世家商量。為了撫慰世家,韋蘭亭是個女子,那些世家正好放心一些。
而因為韋蘭亭出身於洛陽韋氏,韋家人不會拒絕自己家的人獲得太子讚賞。當那時韋家幫著太子羨調節世家間的情緒時,那屆科考平安結束。
隔著一張屏風,少年太子羨接見自己新選出的棟梁之才。
為首的狀元郎韋蘭亭風采熠熠,英姿秀美,侃侃而談間絲毫不露怯;
年齡已過五十的過於大齡的榜眼左明昏昏沉沉,回答問題時而不著調,說起律法卻眼露精光;
三人中,最為清雋風流的,則是當年將將及冠的探花郎喬宴。
比起女兒身的狀元郎,老得牙齒快掉光的榜眼,喬宴氣度絕佳,翩翩兒郎,最讓人放心。
夢中的這次相會,太子羨隔著屏風,讓侍從將他寫的字條相繼傳於幾人。
喬宴盯著那屏風,眉目閃爍,眼中興味。他早就聽說太子羨非常神秘,不肯見人,沒想到連私下裡相會,都隻是傳紙條給他們,不開口說話。
這怪異極了。
然而喬宴看了太子羨的紙條,便收了目中的輕視,略有動容:
太子羨非常誠懇,與他們分析國家的問題,告知他們他的難處。他不掩飾自己的艱難,不掩飾幾百年積累下來的問題幾乎要摧毀這個國家。但他仍懇求他們幫他一起,一一解決這些問題。
他說他們是他選出的第一批科舉才子,日後還會有第二批、第三批。腐朽的朝廷需要推翻,新生的力量需要重建。
太子羨告訴喬宴:“世家一定會阻攔科舉的進行,孤將你派去蜀州做這個實驗,去平衡世家和其他百姓的利益。數年後,孤再開科舉時,希望朝堂上能有不來自於世家的子弟中舉。
“蜀州是荒僻之處,他人都不願去。是以拿它做實驗,反而可行。喬郎,你是否願意擔此重任?”
喬宴飲下了那杯酒。
他撩袍跪地,雋永麵上不見戲謔,隻見誠懇:
“臣亦是世家出身,但臣所出世家位卑,不顯於世。臣願為殿下所驅,願為殿下手中弩,陪殿下一同走下去。”
狀元郎韋蘭亭在旁跪下,亦飲了這酒:“不瞞殿下,臣來參加科考,隻是小兒心性,想要戲弄殿下。臣不信什麼科考救世,不信一個黃口小兒隨手辦的科考,真的能有什麼作用。恰恰臣才學出眾,便瞞了家中人來參加科考。我料定殿下不會動韋家,料定我會給殿下難堪。
“然而殿下今日見我等,臣隻覺得自己何其卑微,難堪的本是臣。不管殿下是出於什麼考量,殿下確實是朝中少數的不在意臣女子身份的人。臣受君恩,自然要提攜玉龍,報君此恩。
“臣亦願意陪殿下走這條路,願求社稷永固,哪怕魂歸山海。”
一直打瞌睡的榜眼左明被中年女子和少年才俊慷慨激昂的立誌激得一個激靈,硬著頭皮跟著跪下:“隻要殿下不嫌臣老,臣亦願為殿下驅。”
屏風後寫字聲窸窣。
香煙嫋嫋,片刻之後,他們三人收到了太子羨新寫的字:“如此,你我定下此山海之約。不看今朝,隻觀來日。五年不短,十年可待,百年可期。
“待社稷永固,重見山海清宴,孤在長安,等著諸君歸來。”
山海空負,諸君不歸。郎沉棺槨,空待囹圄。
那都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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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郎君?”
喚聲驚醒了本就睡得不沉的晏傾。
晏傾睜開眼之時,他懷中的徐清圓也聽到了聲音,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風若輕鬆無比地立在井底,探頭懷疑地看著他們兩個。
徐清圓一驚,忙從晏傾懷中挪開,整理衣襟。
風若打量著徐清圓,遭到晏傾低斥:“風若,女郎家因為意外而頭發散了,你能如此一直盯著看嗎?”
風若:“……”
他心想你都看了一晚上了,我稍微看下怎麼了?
風若撇嘴,他收回目光,見晏傾扶著井壁站起來。他聞到晏傾身上的血味,一驚之下跳過來,想看晏傾哪裡受傷了。
隻見垂著臉的郎君僵了一下。
風若意識到自己靠的太近了,郎君又不舒服了。
他不甘地正要退開,見晏傾微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風若,你過來扶我一把。”
風若茫然地過去搭把手,晏傾手搭在他手背上,瞬間如同被燙到一般甩開他。
晏傾閉目,難以忍受:“……離我遠些。”
風若:“……?”
他氣得大叫:“是你讓我搭把手的,你又嫌棄我?”
晏傾垂頭,扶著井壁的手指發抖,他心裡歎氣。
原來他仍然不能碰他人,他隻是能夠碰徐清圓了而已。
……這可真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