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時立即製止她的胡言亂語,與自己的心猿意馬:“胡說!”
他板下臉,忍不住教訓她:“怎能這樣亂猜?怎能在男子麵前說這樣的話?你……”
他小聲:“注意分寸。”
徐清圓就知道他會這麼說。她在自己爹麵前的任性此時泄了一點,不服氣道:“我是這樣想的呀。我與鐘大哥在一起消失那麼久,讓你等那麼久。你之後說鐘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猜忌我與鐘大哥舊情難斷。
“你就是那個意思呀。”
晏傾漲紅了臉:“……抱歉,是我讓娘子誤會了。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當時發著燒,淋了一天的雨,刺史那邊的事又失敗了,我心浮氣躁,頭腦昏沉,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說錯了話,我也不知道我當時為什麼那樣說。但我事後便後悔了,娘子與你的、你的鐘大哥應當清白無比,是我昏了頭亂說,你不要在意。”
徐清圓哪裡在意?
她隻不解:“你若不是吃醋,為何生氣?”
晏傾怕她再猜,猜出更離譜的結論,也讓他更加心慌。他快速給她真正的答案:“你難道不知道我很擔心你?”
徐清圓愣住。
晏傾望她:“你大膽至極,屢次三番行事魯莽,我生氣你急於表現,好大喜功,常將自己置於危險中。你這樣妄為,對得起你爹娘,又讓我如何?
“我答應你會保護你,但是你顯然並不信我,你怕我拋棄你。”
徐清圓怔忡。
他望著她,輕聲:“我又生氣,又失望,又難過。我知道你這樣,是因你爹一次次離你而去,娘親也不在你身邊,你一直很害怕。你無家可歸,無人可依,孤零零待在長安。沒有你爹在的雲州不是你的家,而被監視的長安更不是你的家。
“你隨時行走在未知的洪流中,不知命運旨意何時降臨,明日又會發生什麼。我雖答應你會護你,可你覺得自己沒有什麼用,什麼也不能帶給我,便一直不安,怕我棄你不顧。
“你便一直冒險。當日你衝回來,跳入枯井是那樣,在枯井中放開我的手也是那樣,昨日被鐘離挾持而走還是同樣的原因。”
他靜聲:“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該如何消除你對我的不信任。因我覺得你不完全信任我,並不是一件壞事。我、我身為朝廷高官,大理寺少卿,我連我身邊所有人都不信任,我隨時做好被人背刺的準備……這樣的我,又如何能教你完全信任我呢?
“所以我隻是生氣,傷心。隻能不理你,卻不能教你什麼。”
他閉目。
這麼長一段話,他又咳嗽了幾次,麵頰更白。
他低聲:“所以你其實不必來找我,不必問我為什麼不理你。我隻要想通了……很快就會好的。”
“滴答”。
他聽到聲音,睜開眼,看到對麵的女郎低著頭,淚水點點滴滴,濺在案幾上。
她落淚無聲,梨花帶雨。她像是發了怔,忘記去拿帕子擦眼淚。
晏傾無措,想拿帕子給她拭淚,可是他之前穿衣倉促,來不及拿帕子。他慌亂起身到她麵前,俯眼來看她,而她一動,張臂就抱住他腰身,哭個不住。
晏傾僵硬。
徐清圓哽咽:“清雨哥哥,你彆推開我,讓我抱一會兒。我想我爹……”
她前言不搭後語,晏傾心想,我不是你爹啊。
徐清圓落淚不住,抱著他腰身抽抽搭搭,她抬起濕漉的眼睛,努力抑製卻還是身子輕輕發抖:“我隻是想幫你,你那麼好,我當然要幫你……晏郎君,沒有人像你一樣心疼我,嗚嗚……我好想我爹,我想回家,可我不知道家在哪裡……”
心酸無奈,不與旁人說,旁人也不在意。
身逢此世,愛與怨都難以啟齒。
她在懸崖前徘徊,看儘冤屈罪過和光同塵,手握匕首不知何往。隻有他穿過迷霧寵林,過來握住她的手,將匕首從她手中扔開。
長路獨行,世間隻有一個清雨。
她願轉身,願丟掉匕首,願投入這場夏日煙雨。
好像一整年的眼淚都要流出來,徐清圓抽搭氣短,氣息拂在晏傾腰間。她知道他不自在,可是他猶豫很久,還是抬手,在她肩上拍了兩下。
他輕聲:“彆哭……”
徐清圓哭得更傷心了。
晏傾惶而不安,手腳無措。
正這時,外頭傳來敲門聲,劉刺史壓著聲音說話:“晏少卿,你睡了嗎?老朽有些話想跟晏少卿說。”
晏傾登時伸手捂住徐清圓的嘴,試圖推開她的手搭在她肩頭,讓她靠著他,不要開口。女孩兒軟軟的呼吸在他手掌間拂擦,讓他酸麻無比。她儘量不哽咽,身子還微微發抖。
全都貼著他。
讓他……周身有些燙。
晏傾睫毛顫抖。
門外那劉刺史不肯走,堅持叫門,讓裡麵的晏傾不得不麵朝門口,聲音沉靜:“劉刺史,本官已經歇了,有什麼事不能明日再談?”
劉刺史聲音仍壓著:“老朽是來向少卿負荊請罪的。少卿對蜀州案子的態度,讓老朽惶惑,怕少卿誤會。白日老朽是高官,很多話不敢說,隻有趁夜前來。
“請少卿開門,聽老朽將事情從頭說起,老朽一定知無不言。老朽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向少卿自首,隻求不連累家中妻小,隻求不連累蜀州上下官員。”
劉刺史名為劉祿,他在外懇求不住,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睡在樹上一個人玩的風若不動聲色地從樹葉間探出頭,他收了內力,讓晏傾那扇門不再無法打開。而他好奇地看門口的劉祿,見那中年男人竟真的背著荊條,在門口喋喋不休。
顯然,事發後晏傾的沉默態度,讓這位蜀州最高官員越來越惶恐,連一夜都等不了。
屋內,晏傾低頭,為難地看徐清圓。徐清圓慌慌地擦乾眼淚,站起來,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晏傾左右看看這麼點兒大的屋子,隻好指了指他先前禁止她進入的裡間,讓她去他睡覺的地方躲一躲。
徐清圓提著裙裾,睫毛上尚掛著淚花,屏著呼吸躡手躡腳,潛入裡間。
待徐清圓那邊安靜了,晏傾去開了門,劉祿噗通一聲跪下。
晏傾麵色沉靜。
他道:“進來說吧。”
劉祿背著滑稽的荊條,弓著身進了屋,他看到案幾上有燭台,正要詢問,晏傾不露痕跡地走過去,用袖子擦掉了案幾上的淚水。
晏傾道:“劉刺史花樣真多。”
劉祿躬聲:“是少卿一直不聽臣解釋蜀州之事,臣出於無奈,隻好出此下策。”
他悄悄看眼晏傾的麵色:“少卿傍晚時借口頭疼離席,我便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晏少卿左右已經不信任老朽,老朽若再不為蜀州自辯,蜀州上下百來為官者,恐都要受老朽連累。”
晏傾垂下眼:“不知府君要如何自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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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躲在裡間屏風後,本靠著屏風聽外麵動靜。但是那劉刺史顯然打算徹夜長談,絮叨不住。她站得累了,揉揉哭得痛的眼睛,左右看看裡間的布置。
這是劉刺史給晏傾安排的屋子,晏傾沒有怎麼動,除了一張床上被褥掀開,床畔邊的爐火燒著炭,其餘地方並沒有人居住的痕跡。
徐清圓靠近炭火,揉一揉自己的腳踝,靠著床榻坐在腳踏板上。她告誡自己不要亂看晏郎君的東西,將心思放在外麵的談話上——
晏傾讓劉祿摘了他那可笑的荊條,劉祿不肯,跪在地上不肯起來。
晏傾隻好坐下,倒茶給二人。
劉祿聲淚俱下:“老朽不敢隱瞞少卿,我確實在之前,和那些商人們做了一筆生意。是我貪財,想從裡麵賺點錢。這也是因為我雖為蜀州最高長官,但蜀州困於地形,自來苦頓,每年都欠賦稅不提,還要其他州援助。這是陛下和宰相大人曾留守的大州,臣怎能眼睜睜看著蜀州不如其他州呢?我們蜀州……”
晏傾溫和打斷:“劉府君,說重點。你和商人做了什麼生意?原永是主謀嗎?”
劉祿訕訕地將話轉回來:“那個原胖子,確實不是主謀,但他也跟著發了一筆財啊。因為我們窮嘛,想撈點錢,我就和蜀州那些大商人們做了筆生意,將給蜀州軍的糧食包給了他們,讓他們給蜀州軍提供糧草。
“不想那些商人胃口大了,欺上瞞下,他們想多賺錢,在糧草上摻了陳年爛穀子,還有很多……反正就是蜀州軍吃了他們的糧草,在和外麵敵國的打仗中,因為身體不適耽誤戰機,死了很多兵士。
“蜀州軍大怒,大都督親自來找本官說話。老朽這才意識到闖了大禍,老朽懇求大都督,讓他不要上報中樞,老朽會補救……而就在這個時候,蜀州軍的軍人們知道了他們的戰友死於沙場,是這些糧草的問題。
“軍人嘛,少卿懂的……有軍人忍不住暴脾氣,從軍裡出來,殺了這些商人。我和大都督及時製止,但還是死了不少人。大都督和老朽此時都生了懼意,老朽怕中樞知道老朽和商人的糧草生意,大都督怕中樞要處置蜀州軍殺害平民的事。老朽和大都督各有把柄在對方那裡,我們便商量著,一起平了這事。”
跪在地上的劉祿苦笑:“想不到晏少卿那樣火眼金睛,來查我們。自發現晏少卿來到了蜀州,老朽寢食難安,日夜畏懼。老朽不敢替自己求情,願意為此受罰。隻是蜀州其他官員並未參與此事,他們是受老朽威脅才不敢向中樞報告。少卿饒了他們吧。”
晏傾目光閃爍,又很意外。
晏傾問:“那原永綁架你兒子之事……”
劉祿:“少卿明察秋毫,原胖子確實不敢真的綁架禹兒。老朽和那原胖子弄下這事,也正如少卿猜的那樣,想將糧草那事上的銀兩給平了,從賬麵上看不出問題……這幾日少卿一直在查賬簿,老朽惶恐,隻好深夜前來求少卿。”
劉祿不顧自己在外形象,哭得滿臉眼淚,還想爬過去抓著晏傾的衣袖嚎,被晏傾快速躲開。
劉祿沒察覺晏傾的躲避,他依然在哭,斷斷續續說都是他的錯,他願意辭官,願意被發配;但是請晏傾不要連累他人……
而劉祿道出來的樁樁件件事情中,前州刺史喬宴並未出現。
晏傾麵靜如水:“你再從頭說一遍。”
顧不上裡頭躲著的徐清圓,他要從劉祿的隻言片語中,看出他還在隱瞞什麼,為什麼竟不惜辭官。
在他出現前,這位刺史看著並不像被心魔折磨、日夜愧疚得要死的人。
這位刺史,尚有心思辦壽辰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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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傾和劉祿談了很久,深夜之時,終於將這個不肯走、還想繼續哀求的刺史送出門。
晏傾送走人後,便急急趕往內舍,想看他露珠妹妹是不是等得急了。
結果他進來一看,怔愣原地:
徐清圓跪坐著,手肘撐在他床板上,伏在那裡已經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