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使臣團一行人天亮便起身,跟著大魏臣子們一道立於驛站外的官道前,等待來迎使。
近晌午,遠方卷起塵煙,馬蹄聲橐橐。等得不耐煩的諸人忙整理儀容,翹首以待——
不說南蠻使臣團如何,大魏官員這方以韋浮為首,皆已被朝廷告知,是當朝太子親自前來。
林雨若作為唯一的女眷,身為宰相之女,自有權立於韋浮身邊。她隨著韋浮一同等候那太子殿下時,悄悄望一眼身前緋色官袍加身的韋浮,心中同樣對太子殿下很期待。
雖然因為君臣權勢平衡之故,陛下和宰相再聯姻,也不可能選太子,不可能選宰相最疼愛的女兒。但是自幼一起長大,林雨若和暮長亭還是有幾分情分的。
隻是此時,看著煙塵漸近,林雨若比所有人都最先發現煙塵後的人影,不是暮長亭。
待來迎使更近了些,韋浮那雙總是噙著笑的眼睛眯了一下。
當馬匹停在諸人麵前,南蠻使臣團的一眾人,以雲延王子為首,才認出了從馬上躍下的颯爽女兒郎,不是太子暮長亭,而是廣寧公主暮明姝。
暮明姝從馬上跳下,向他們走來。她身後的衛士和文臣跟著紛紛下馬,無論心中如何想,他們麵上都維持著淡然。就好像一開始派來的,就應該是暮明姝一樣。
但等待的人中,在暮明姝步步走近期間,發出小聲嘀咕聲:
“怎麼是她來了?不應該是太子殿下麼?”
“南蠻派來了王子,咱們卻隻派一個公主。若是南蠻人從裡麵挑刺,說我們不夠友好,從而引起戰禍,那豈不冤枉?”
“陛下是老糊塗了?她豈能代表我大魏?”
韋浮靜靜地聽著身後人的不滿,他沒有說話,隻聽到議論聲聲中,隻有林雨若回頭,小聲辯解:
“中樞自有中樞的用意。公主又何妨?南蠻派來的王子又不是太子,我們不派太子而派公主,這禮數很正常啊。”
眾人礙於宰相之名不好辯駁,林雨若鬆口氣,回頭時,見韋浮正在垂眼看她。
她臉燒紅,對他揚起一個笑。
他的目光卻移開了。
林雨若怔忡失落間,聽到南蠻人那邊也在嘀咕。隻是對方說的是南蠻話,在場諸人除了鴻臚寺出來的官員,其他人聽不懂南蠻人的抱怨。
暮明姝傲然走來,將眾人態度與小聲討論皆看在眼中。
她的唇抿緊,麵色越來越冷,她步伐放慢時,一位紅袍年輕官員上前,率先請安:“恭迎公主殿下!殿下代大魏而迎南蠻王子入長安,揚我國威,我等已恭候殿下多時——”
暮明姝和她身後那些不情願的侍衛和官員一同看來,見站出的人,是韋府君韋浮。
暮明姝目光與韋浮對上一息。
他微帶著笑的眼睛,與她冷淡的眼眸在短暫間觸了一下便移開。
他上前迎上公主殿下,主動跟在暮明姝身後半步外。其他驛站等候的官吏紛紛回過神,跟著韋浮一起喊著“恭迎殿下”,主動跟上公主的步伐。
暮明姝的眉目舒展開,目中矜傲之色溫和些:“諸君請起。”
她的目光,這才看向南蠻使臣團,最終停留在最前方的雲延身上。
這位身量高大魁梧的異國青年並不穿大魏服飾,一隻耳下掛著耳環,銀亮閃爍的光,與他琥珀色的眼眸一起瀲灩生波。他已經不知道凝視暮明姝多久了。
暮明姝淡然回眸。
雲延:“初見殿下,殿下風采翩然,我心傾之。”
暮明姝淡漠:“我大魏有句話,不知道王子聽過沒有?”
雲延挑眉。
暮明姝:“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意思是說,怎麼初次見麵,本殿下就覺得你很眼熟呢?”
她平靜說這樣的話,雲延眸子眯起,立時明白暮明姝在暗示他挾持林雨若的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他們倒真不是初次見麵。
雲延笑一聲:大魏公主。
暮明姝沒有做多餘的事,她也沒有不如暮長亭。暮長亭在的時候該如何交換雙方信物,如何查看公章公印,她在這裡一樣地完成。
雙方都當做不知雲延劫持過林雨若,兩方下屬們忙著查看、交換信件,暮明姝則在韋浮小聲耳語後,接過他遞來的公函,查看談判後的結果。
南蠻使臣團自然不承認雲延綁架過林雨若的事,但是他們一定要在禮單上作出補償。
而這正是韋浮做的事。
暮明姝看到密密麻麻的、比彙報時又多了兩頁的禮單,她瞥一眼韋浮,道:“韋府君舌燦蓮花,當一個小小縣令實在屈才,不如去鴻臚寺任職更好。”
韋浮噙笑:“全是我大魏君威遠揚之功,臣不敢居功。”
暮明姝手仍翻著他遞來的折子,目光卻輕輕抬起,看向稀稀拉拉的人群,以及似乎無所事事的雲延。
她一邊看折子,一邊緩緩開口:“王子殿下,我看雙方交接十分順利,不如我們用完午膳後,便啟程回返長安。這樣,日落之後,堪堪能入長安城門。”
雲延本沒有聽見她的話,因這位公主話是對著他說,眼睛卻一直在看她手中的書頁——她那倨傲冷然的態度,誰會認為她在和雲延說話呢?
雲延在南蠻,即使兄弟間爭奪猜忌,也沒有被人如此蔑視過。
他忍不住笑,順著公主的話:“殿下在和我說話?我真是……用你們大魏的話說,真是受寵若驚。一切但憑殿下安排,我等南蠻人並無意見。”
暮明姝合上折子,輕輕吐了一個字:“好。”
下一刻,她身畔的韋浮眸子一縮,愕然地看到暮明姝身如鬼魅,向前疾掠。她腰袖展揚,一根長鞭甩將出去,赫然之威,正是公主親臨。
韋浮匆匆跟上兩步,少有的驚愕:“殿下——”
那鞭影差點甩上他麵孔,他被塵土嗆到,趔趄咳嗽時,被林雨若向後拉走。林雨若:“韋師兄不要上前!”
所有忙碌的人均呆住,和韋浮一起,看著暮明姝突然對雲延出手。反應最快的,反而是危機當頭的雲延。在長鞭尖端甩到他臉前,他輕飄飄躍起。
雲延:“殿下這是何意?”
暮明姝不廢話,鞭影再襲。
雲延武功不弱,甚至很強。他被迫迎戰,很快適應了這位公主的打鬥風格。快、狠、厲,長鞭破空的呼聲讓周圍人駭然,而即使雲延,也不敢被這鞭子碰上一點。
他發現,短短幾月後,暮明姝的武藝似乎提高了——至少比他上次逗弄她時,她要厲害得多了。
長鞭卷上雲延脖頸,雲延向後疾退,一手握住長鞭,另一手在地上一撐。他借助長鞭要將暮明姝卷過來,不想暮明姝突然鬆手,整條長鞭失力,反讓雲延受製。
雲延抬頭,反應過來時,暮明姝躍地而走,一腳當胸踹來。
豔紅裙裾飛揚,暮明姝落地,雲延咳嗽著跪倒在地。
他一手空握著那條被主人拋棄的長鞭,一手撫胸,低頭看到自己胸前的一隻鞋印。
他身後的南蠻人紛紛抽刀:“放肆——”
“住手!”雲延抬手喝住被激怒的下屬,半跪在地的他抬頭,看向緊張的大魏官員們,目色閃爍的韋浮,以及眼中終於帶了一絲輕鬆笑意的暮明姝。
雲延咳嗽著問:“殿下這是什麼意思?”
暮明姝慢悠悠:“沒什麼意思,私仇而已。”
眾人茫然間,她垂目,覷了雲延一眼:“昔日我有一故人,當胸踹了我一腳,將我從牆頭踹下,那人戲謔我,瞧不上我的武藝。今日見到雲延王子,不知為何,我看著雲延王子的臉,就總是想到昔日那瞧不起我的人。”
雲延濃眉挑一下,眼睛被刺目陽光照耀,如同玉石一樣亮。
還帶著幾分笑。
暮明姝道:“還你一腳罷了。”
雲延從地上站起:“原來如此,小王受教了。”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位美豔的公主,要上前將她的鞭子奉還。但暮明姝背身而走,非常隨意:“鞭子送你了。”
雲延笑:“多謝殿下饋贈。”
暮明姝走向驛站,她路過韋浮,輕輕看韋浮一眼。韋浮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顯然對她的舉動意味,他了然於心。
玩火啊。
野心和兒女情長之間的玩弄反轉,誰又說暮明姝不會呢?
韋浮微笑看她,她見他了然,清冷的眼中便也帶上了笑意。
她揚長而去,長袖擦過他手臂。而傻乎乎的林雨若還在問韋浮:“師兄,殿下沒事吧?”
韋浮溫聲:“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林雨若:“……”
雲延在後哈哈笑出聲,又被胸悶而弄得繼續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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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八,錦城中迎來刺史獨子的婚宴。
天氣卻不好。
天未亮時便開始大雨,司儀祈禱了幾個時辰,到吉時前這場春雨依然不停,且有越下越大的架勢。
宜婚娶的日子,遇上這麼大的雨,隻讓刺史劉祿咬牙誇了一句——“好雨知時節,合該我兒在今日大婚!”
司儀問:“府君,還迎不迎新嫁娘?”
他被劉祿瞪一眼,劉祿推開窗,雨聲滂沱聲中,客人們絡繹不絕。劉祿讓司儀看那些客人,都是蜀州當地的高官重臣,前來參加婚宴,也許在婚宴結束後會密謀一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