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圓謙卑道:“我隨我父親學過幾年字,我爹說我寫的還不錯,給人抄書抄經不算丟臉。”
中年人道:“那就好。也不要求你們多有學問,把經書抄好就行了。畫畫沒問題吧?”
徐清圓繼續謙遜:“我不如我夫君。”
中年男人便看晏傾。
晏傾回答:“我曾給年幼的女孩兒畫過童畫,她應該還算喜歡。”
徐清圓目光閃爍,微微瞥了他一眼。
中年男人失望:“給小女孩兒畫畫和畫壁畫是不一樣的……算了,我把你們推舉過去,讓大儒看看你們能不能用吧。”
但是甘州不比長安,有聲望的大儒根本不會留在甘州,中年男人帶他們去找的所謂大儒,在徐清圓看來,大約隻是讀過兩本書,才學實在平庸。
這才子參加科舉五年而不中,水平如何,徐清圓二人心中已知。這位懷才不遇的才子正苦著臉和其他幾個讀書人吵著畫作,聽人介紹後,他不耐煩地讓兩人試筆。
徐清圓寫了兩筆字,晏傾隨意畫了兩筆。才子對徐清圓的字不以為然,對徐清圓的美貌倒是多看兩眼,被晏傾擋住。
到晏傾時,晏傾才懸腕持筆,才子就驚歎:
“啊,這線畫的……”
晏傾手腕一抖,筆下墨重,線畫歪了一點,他不動聲色地補救回來。
才子已經失望地看著畫紙怔忡半晌,抬頭時麵對這對小夫妻,歎道:“算了,能拿得起筆就比普通人強……你們在我這裡幫忙吧。一天四個時辰,給一貫錢,可以不?”
徐清圓柔聲:“我們一日隻能來一個時辰,錢可以少一些。”
才子無語,被這對奇葩小夫妻弄得心中鄙夷。但是能識文斷字的人本就少,他也想早早完成這畫,而旁邊帶他們來的管事都沒說什麼,才子便默認了。
徐清圓問:“大師,我們要畫的是什麼?”
才子和畫工們來指點他們:“畫《聖母觀音與維摩詰辯經》。”
晏傾睫毛微微一顫。
而不待他們解釋完,徐清圓拿著一卷卷他們還沒有定稿的畫紙翻看,已經明白他們在畫什麼。他們在畫同一幅畫:
維摩詰病重,佛陀派聖母觀音去探病。聖母觀音與維摩詰在病榻前辯難,談經,論佛。病榻旁的維摩詰讓聖母觀音不得小覷,慈善化身的聖母觀音也讓維摩詰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畫作中的兩位人物才思碰撞,光華萬丈。二人留在畫中,滔滔不絕,思緒和佛性讓凡人敬仰,讓人想記錄下這神聖的傳說。
這些畫工們畫出的畫作,聖母觀音有形象,他們勾勒著相同的形象;但那位有疾的維摩詰,他們則討論不一,各有想法,不能定下。
正因為不能定下維摩詰的形象,這壁畫才遲遲不能完成。觀音堂的人催促他們許多次,儼然有些不耐煩。
這正是繼續招人畫壁畫的原因。
徐清圓抬起頭,見才子和畫工們仍在激烈地討論著維摩詰應該是什麼模樣。她輕喃:“維摩詰,據我所知,是一位真實的菩薩。他博學多才,虔誠修行,善論佛法。佛祖派佛陀們前與論佛,無人敢應,無人敢去見維摩詰……”
才子一喜。
才子看徐清圓的目光親切些,不再當她是不學無術的糊弄之輩:“娘子聽過這個傳說?”
徐清圓點頭,她捧著畫卷,向後退兩步。她心有猶疑,直到挨到晏傾,她才覺得安全,才敢說出自己的疑問:“一位傳說中真實存在過的菩薩,與聖母觀音論佛法。在你們的記錄中,聖母觀音前去探病……聖母觀音,難道也是真實存在過的嗎?”
才子和畫工們被問住。
這畫中內容是觀音堂要求他們畫的,背後的故事,他們並未深究。
而一旁的管事目光幽深地看眼徐清圓,慢慢說:“在我們觀音堂的記錄中,聖母觀音當然是真實存在過的。聖母觀音是人間聖母成就佛身,與維摩詰一樣,是當世佛門信徒,是我們的觀音娘娘。”
徐清圓看晏傾。
晏傾麵色透白,他在出神,似在想什麼,有些心不在焉。
徐清圓便自己問管事:“可是維摩詰早在千年萬年前就成佛了!你們的記錄,怎麼可能是真的?聖母觀音娘娘怎麼可能見過真正的維摩詰?”
管事目光冰冷:“看來娘子對佛學研究很深,卻不了解我們的聖母觀音。”
一旁才子看氣氛不妥,忙調和道:“大家都是聖母觀音的信徒,不必大動肝火。徐娘子,你這就著相了。已經成佛的人難道就不會下凡嗎?觀音堂豈會說謊?聖母觀音見過維摩詰是真實的,你隻要和我們合作,好好畫出來就好了嘛……”
他跟徐清圓使眼色,示意她不要過分在意真相。
徐清圓目光閃爍,心想看來甘州的人,對聖母觀音的事一知半解……這樣的信徒,當真是信徒?
徐清圓低頭向管事道歉,輕聲:“我與夫君初來乍到,聽過聖母觀音救世的故事,十分崇拜她老人家,想成為聖母觀音的信徒。我們願意一起畫壁畫,可是畫畫需要知道多一些的訊息。不然就如此刻,誰也說不準維摩詰的形象……但是民間傳說真真假假,我夫妻二人來到觀音堂,也是想拜見真正的聖母觀音,若是她還活著……”
管事臉色好看了。
管事說:“我理解你們的心情,可是聖母觀音已經成佛了,怎會在人間?這樣吧,我先帶你們去我們的佛堂,拜一拜她老人家的石像吧。”
徐清圓溫聲道謝。
晏傾始終沉默。
背過管事,徐清圓與他小聲討論:“聖母觀音尚未弄清楚是誰,怎麼又多出一個維摩詰?這人是真的存在嗎?”
晏傾沒有說話。
她跟上管事的步伐,回頭看晏傾。晏傾垂著眉眼,像是一直在思考什麼。
徐清圓打量著他時,管事回頭,對他們和顏悅色:“我先跟你們說說聖母觀音成佛前的事吧。她老人家,俗名叫王靈若,肉身成佛,身侍萬魔……”
晏傾打斷,輕聲:“什麼叫身侍萬魔呢?”
管事驕傲自然,感動無比:“她用自己的肉身,喂給所有人吃。那時候南國末年,到處饑荒,是她救了當時觀音堂的人……”
徐清圓臉色慘白,晏傾握住了她的手。
管事:“到了。”
——
在韋浮和林雨若那一方,林雨若終於見到了觀音堂中真正供養的聖母觀音的石像。
香煙縷縷,韋浮在拜石像,林雨若仰頭,看著這位拈花而笑的閉目觀音。
她臉白如雪,發帶飛揚,站在明亮陽光與幽靜佛堂的交界處,仰望著這尊聖母觀音。
如同她站在廊簷下的陰翳處,透過紙窗,看到林斯年擺在屋中的玉石觀音像。
一模一樣的閉著眼,一模一樣的容貌。
帶他們來拜見聖母觀音的人替他們解說:“聖母觀音成佛前,俗名叫王靈若……”
而林雨若腦海中,回蕩著那時子夜中,林斯年撕心裂肺、嘲意滿滿、帶著崩潰的質問:“你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不知道連你的名字都是……算了,你走吧。”
王靈若。
林雨若。
她的名字……其實來源於他母親,對嗎?
林雨若從頭到尾,都是宰相林承對另一個人的愧疚嗎?
——
林斯年說,他娘是瞎子。
那此時此刻,甘州這位高高在上的聖母觀音,是真的慈悲,還是無奈的慈悲?她離開甘州,前往西域,與早已成傳說的維摩詰辯論佛法,辯論的到底是什麼?
他們,是不是傷害了王靈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