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割肉施鳥,以身喂虎,便能成就佛道嗎?若成就佛道,這世間,就會好一些嗎?”
“殿下,您鬱結中樞,苦病纏身。老朽能治您身上病,不能根除您心上病。您若自己都沒有生誌,誰能救得了您?”
“殿下,您要不要走出門去看看?我等好不容易將殿下救下,怎能看著殿下如此鬱鬱寡歡?我們希望殿下能帶領我們複國,卻不希望殿下再一次心力交瘁,為我等喪生。殿下若不想呆在‘上華天’,不如去大魏國土走一走……
“除卻遷都和來甘州兩次,殿下其實從未離開過王宮吧?這世間之大,非殿下可以想象。殿下多走走,心情好了,也許病就好了。殿下不如往幽州走走,往淮南走走,都是好風光啊……”
“對不起,殿下,我想你活著,我想救你……哪怕我知道你並不想活著,哪怕我知道你一直不開心。我不是想殿下複國,不是想殿下背負起那些責任,我隻是真的希望你活著。活著才有希望,活著才有無限可能……”
上午之間,晏傾纏綿病榻,又一次地被困於自己多年噩夢中。
他體虛之際,冷汗淋淋,喘息微弱。好不容易艱難地從噩夢中掙紮醒來,他頭痛欲裂,周身無力,眼前陣陣發昏。
他忍著咳血的衝動,閉著眼緩慢調節自己的狀態,心中慶幸早上時與徐清圓撒謊,說自己不想去畫壁畫。
他不知道她有沒有信了他的話,但他當時睡在榻外側,已經陣陣犯暈,根本無力起身。徐清圓走後,他昏昏沉沉不知多久,才在此時恢複了些神智。
晏傾算著時辰。
四個時辰。
這一次,他連續四個時辰病得起不來身,而若無意外,這種情況還會加劇。他近日已經感覺到身體大不如前,以往在病榻上歇息兩日便能恢複些精力,這幾日,卻每日清醒時間越來越短。
這也是他將風若調出去的一個原因……風若如果還在他身邊,一定會發現他的狀況與以前的區彆,一定會毫不猶豫帶他走。
可他不能走。
再這樣下去,他恐怕真的撐不住了。
可他不能撐不住。
晏傾默默地籌算著這些,吃力地扶著床柱下榻,坐到桌旁,給自己倒了杯茶。喝茶時他怔了一下,因他以為自己喝的應該是涼茶,實際上卻是溫茶。
是徐清圓
他心中一軟,又倏而一痛。
他撐不住自己的身體,旁的且罷,最怕的,是他若不在了,無人會來護他的露珠妹妹。他起碼要安頓好她,起碼要把欠她的還給她一些,起碼保證她不再受人欺淩、孤苦無依。
晏傾閉上眼,輕輕歎口氣。
他取出一盒精致小巧的方匣,打開後,靜靜地看著匣中最後兩枚烏黑剔透的藥丸。
“浮生儘”。
朱老神醫走之前,說過一切隨他。他若不想活了,就服下所有的藥,他就能在死前體會到正常人的生活,不算枉活一世。他就可以不被困在呆病中,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說話、微笑、感受他人的情緒、記住他人的情緒,聽到聲音、回應聲音,身體健康、運用武功……
正常人是什麼樣子的?
晏傾猜了很多年。
他一直克製著自己不去奢望正常人的生活,他想的不過是若是身體真的撐不住了,就用“浮生儘”來給自己爭取時間;若是實在撐不住了,就用“浮生儘”來全最後的念頭。
晏傾再一次地抑製住想服用“浮生儘”的衝動,說服自己不能讓旁人為自己擔心。
他靜坐在沒有一絲光線的屋舍中,待喝完了一整壺茶,才覺得身上的虛汗沒有那麼多了,自己大約又能多熬一日,不會在徐清圓麵前露出破綻了。
他起身出門,輕聲囑咐小二說自己要沐浴更衣。小二臨去前將一株菊插在他屋門前,他驚訝一下,小二笑道:“今日是九九重陽日,郎君不記得了?異鄉做客,大家互相照顧嘛。”
晏傾道了謝。
在晏傾於客棧中消磨時光的時候,徐清圓跟著畫工研究那維摩詰的畫像應當是什麼模樣。幾位畫工爭辯得口乾舌燥,荒廢了一日,不過是又多了幾張廢稿。
徐清圓心不在焉地跟著才子和畫工,傍晚時,和他們相彆。
才子見她嬌嬌弱弱一女郎,跟著自己等人一整日,一下子也覺得不好意思:“哎,本來說好你隻來一個時辰的……沒想到勞累了一白日,真是對不起。”
徐清圓幫忙收筆墨,搖頭輕聲:“我夫君不能來,我幫他多畫一個時辰,是應當的。”
才子:“那你的時間還是夠久了……”
徐清圓輕聲:“沒關係,我得給他時間。”
才子不解其意。
徐清圓也不和他們多解釋,她垂著眼,目籠清愁,雖然身在此,心已經飛到了客棧中的晏傾身邊。然而她雖然心飛到了那裡,她卻又不敢去打擾晏傾。
她此時無法與他計較他老師的事,她心驚膽戰,隻希望晏傾的身體能好一些……有時候半夜突兀醒來,她聽不到旁邊人的呼吸,以為晏傾沒了氣息。
她惶惑不安,覺得是自己的任性離京害了他,可此時偏又不知道如何能幫到晏傾。
二人默契地不談他的病情,他的日日憔悴、精力虧頓,卻瞞不過枕邊人。若這世上能夠天降神醫……
徐清圓輕輕歎口氣,不再多想了。她要去找晏傾了,她與晏傾約好了今晚一起去見那乞兒。一整日的時間用來休息,晏傾應該足以應付晚上了。
才子挽留徐清圓:“徐娘子忙了一整日,和我們一起用膳吧。不用花錢,是觀音堂管飯。”
徐清圓還未拒絕,旁邊一個老畫工就笑:“徐娘子自然不會和我們老頭子一起用膳了。你們忘了她那個天仙似的夫君了?”
徐清圓怔了一下:“天仙似的夫君?”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人這樣形容晏傾。
畫工之間擠眉弄眼:“今夜九九重陽,人家小夫妻肯定恩愛玩耍,我們就不要耽誤人家時間了。”
才子恍然大悟,殷勤送彆。
徐清圓被他們的態度弄得赧然,想起晏傾又幾分歡喜。她沒有做作,與眾人道彆後,便捏著昨日她和晏傾拿到的小乞兒居住地方的紙條,前去找人。
她和晏郎君說好在那裡見麵的。
天邊紅彤彤霞雲如織,徐清圓在繁如煙海的行人中穿梭,人頭攢簇間,她起初並未注意到晏傾。
她聽到周圍女郎有隱隱吸氣聲和討論聲,走了半條街,都聽到女郎小聲討論“好俊的郎君”“是謫仙人吧”“我去試著和他搭話吧”。
徐清圓悶著頭,並未對所謂的“謫仙人”一樣的陌生郎君生出興趣。她立在古槐下,不斷向客棧的方向探足而望,焦慮於晏傾為何還不到。
一襲雪色輕袍落到她低垂的視線中。
徐清圓以為自己擋了路人的道,便往槐樹的方向挪了挪。她這般纖細,想來也占不了幾分地,可這襲白色袍衫的主人,竟又往她的方向跟了一步。
徐清圓一怔,想這人莫非是登徒浪子?
如她這樣的美人,在爹爹失蹤、自己和蘭時一起離開雲州後,實則經常遇到試圖調戲她的登徒浪子。隻是後來認識晏傾後,大庭廣眾中試圖戲弄她的郎君,就幾乎看不到了。
徐清圓心中一時生懼。
但轉而一想,晏郎君和師兄都很快要來了,大膽狂徒也不敢做什麼。
徐清圓背靠著古槐,鼓足勇氣抬起頭,對上這登徒浪子的眉目,心頭咚一下,整個呆住——
他作文人墨客的打扮,穿著潔淨白衫,眉清目朗,唇瓣有些白。他的臉色也蒼白,疲憊消瘦之態難消。但他是這樣的風流俊逸,如庭前玉樹,青山翠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