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晏傾進入先前的破廟,一眼看到昏迷的賴頭和尚。
賴頭和尚靠著一堵牆,垮肩低頭,無聲無息。晏傾直奔而去,手先在人中試探一下,確定和尚隻是昏迷,並未死。晏傾手再伸到那滿頭癩子後摸了一把,在後頸處一按。
他確定這人是後腦撞牆而暈。
大約那小乞兒撒謊,是因凶手出現過,賴頭和尚被威脅的緣故。
小乞兒能叫出“清雨哥哥”,說明先前晏傾故意和徐清圓在人前討論維摩詰時,不隻他們注意到了乞兒,乞兒同時注意到了他們。
無法喚醒和尚問話,那乞兒年紀太小,驚慌之下說話顛三倒四,恐怕也說不出什麼。而且凶手既然敢來,說明有萬全準備,確定他可以悄無聲息帶走徐清圓。
晏傾逼著自己思考,大袖飛揚,他向廟外疾走。思緒冷靜,病容卻越發明顯,幾步路的時間,他心臟都開始抽痛。
廟外,幾個看到亮箭訊號從而跟來的衛士奔來:“郎君……”
晏傾抬手,示意他們停下無意義的寒暄。
他道:“凶手帶走了徐娘子。他會易容術,個子應與我和韋郎君差不多高。他走的方向是朝東,他和徐娘子相貌都不夠普通,隻要走大道,一定會有路人注意到。去問。”
於是走了一撥人。
另一撥人繼續跟著晏傾,行在狹仄高聳的長牆幽巷中。
晏傾繼續:“讓韋江河通知李將軍,封鎖市集,不許任何人在街巷間繼續走動。凶手在我們住的客棧、觀音堂、以及今夜我們路過的成衣鋪,都出現過。找老板與店家小二詢問,找這樣的人——身高與我等同,相貌普通,不住店不買貨,逗留了不短時間。”
他沉思一下,加上一句:“對方應該去過客棧後廚灶房,看過為我熬製的藥。”
再一撥人離開。
眾人麵色肅然,聽晏郎君快速勾畫凶手形象,心中不覺想不愧是大理寺少卿,竟然就好像已經見過了凶手一樣。
晏傾再吩咐剩下的人查巷子,查街道,又要求把先前死者們被害時的地點重新整理出來。
他條理分明,讓人信服。所有跟上來的人都派了出去,他腦中依然快速思考,想與凶手拚時間,絕不能讓凶手對徐清圓下手。
到巷口,他身子晃了一下。汗水滴落,眼前發黑視線模糊,他禁不住抬手扶住牆,穩住自己身體。
他低頭咳嗽,焦灼與精力耗損,讓他幾乎看不清眼前的路,一步都邁不出去。他掩袖悶咳,沒有止住唇縫間滲下的血跡。
汗漬浮在長睫上,他閉眼平複呼吸,告訴自己不能在此時倒下。
還有哪裡……還有哪裡沒有被他想到!
晏傾心中浮起絕望:那凶手殺人何其隨機,他到底要如何才能判斷出徐清圓會在哪裡遇害!
他希望徐清圓足夠聰明,能夠早早認出凶手,能夠與凶手周旋。可他又實在不能去賭她的伶俐會不會發生作用。若是她有三長兩短……他堅持這一切,又有何意義呢?
他一生多是崎嶇,命途多舛。愛他的留不住,故人一一離去。他不抱怨,不多想,他知道上天待他向來嚴苛,隻好小小希冀上天閉上眼,放他一馬。
上天為何不稍微閉眼,稍微眷顧,稍微給他一些希望——他並非草木,並非頑石,他有七情六欲。縱是不夠強烈,可這是罪過嗎?
暗夜深巷前,晏傾弓著身咳嗽不止,逼自己壓下心頭萬緒,不要去想徐清圓了。
他必須找到她,必須贏過凶手。他沒有時間了,他得用自己的方式給自己爭取時間。
沉悶間,晏傾靠著牆喘息,他修長的手塞入懷中,慢慢地從懷中取出裝著藥丸的匣子。月涼如水,他取出一枚“浮生儘”喂入口中,咬碎,吞咽。
他跌跪在地,一口紅血吐出,忍耐藥性在體內發揮時的萬千痛苦。
萬般幻覺如同炸開,大腦混亂得像要失去意識。這霸道至極的藥物每次入體,都像是一把長刀劈開他的肌膚、血肉,橫衝直撞,要在他體內開出一條筆直血路,要將他神智摧毀,將他逼成一個瘋子。
要麼求生,要麼速死。
這便是“浮生儘”。
這樣一次比一次強烈的痛意和藥效結束後要承受的虛弱,足以讓人失去生誌。
可為了短暫生機,晏傾一次比一次要忍受的時間長。
堅持下去、熬下去……
服用“浮生儘”整整三次,這恐怕是他唯一一次特彆執著地想要活下去,希冀這藥物能幫自己恢複身體,治療痛楚,能夠有時間去救人。
晏傾跪在地上一邊吐血,一邊等著藥效徹底發揮的時間。而頭腦中亂七八糟的幻覺,舊日噩夢的重重糾纏,他都視若無睹,不受他們的蠱惑。
“晏清雨!”
韋浮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響起。
晏傾被韋浮扶起時,韋浮眸子驟暗,看他瘦骨之上衣襟儘濕,微濕的發貼著麵,唇紅眸黑,清豔得十分詭譎。雖不合時宜,韋浮腦中卻浮現“豔鬼”二字。
地上一灘血,照著月光。這狀似豔鬼的蒼白青年微微發抖著,抬起的眼眸中,蘊起了豔豔熊火一般的光。那火燃燒生命一樣,濃烈至極。
韋浮:“你還好嗎?”
晏傾淡淡“嗯”一聲,推開他的手,一點點站直身子,挺拔如竹,風骨遒勁。晏傾長身步出,織錦白衫被夜幕投下濃鬱陰翳,暗影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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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提燈奔跑在長巷中,發間的步搖搖晃間,“叮咚”墜地。
幾綹發絲散下,徐清圓卻停也不停。她奔跑在深巷中,絕望於這條路為何如此漫長,為何一點兒聲音都聽不出來。她不敢呼喊,不敢求助……
她沒想過這個凶手會易容!
易容這樣高難度的技術,大理寺的官員們都不能說熟練,晏傾也不能做到完全模仿另一人……可在這偏遠的甘州,竟然有人習得了這種本事。
這種本事用於殺人,難怪觀音案一直找不到凶手。
徐清圓跌倒在地,抱住燈籠,膝頭磕得驟痛,青絲散在腮邊、唇邊。她不敢發出聲音,勉力要爬起來,一聲清脆的器物跌摔聲,就在她身旁響起。
空無一人的街巷,這種聲音讓人頭皮發麻。
徐清圓僵硬著,扭頭去看。她清湖般的眼睛中,倒映著支離破碎的玉石觀音像。
玉石觀音像從牆頭摔下來,玉石四分五裂,碎開的一片片玉石間,閉著眼的聖母觀音笑容詭譎,幽然而待。
徐清圓抬頭,看到立在牆頭上的“晏傾”。
那玉石觀音像,正是他從牆上扔下來的,落在她身邊。
他依然用著晏傾的眉眼,氣質卻不再模仿晏傾了。他清雋的眉眼間浮著森然邪氣,似笑非笑的弧度溢於唇邊。他將晏傾的皮相帶出了幾分豔色,魅色,而這都讓徐清圓身上血液凝住。
“晏傾”微笑著開口:“怎麼不跑了,夫人?”
他疑惑:“我是哪裡露餡,讓你發覺不對的?你那病秧子夫君,並不難模仿才對。我可是連他每日服的藥都去檢查了一下,你卻是在我抱你第一下,就僵硬了一下!”
“晏傾”讚歎地看著跪坐在地上的美人,癡迷的神色在他眼中流動。
徐清圓驀地彆過眼,不肯看晏傾臉上會出現不屬於他的神色。這人破綻其實不少,他可以偽裝晏傾,晏傾那樣清澈乾淨的眼睛,沒有雜垢卻因被太多風塵浸染而變得沉寂幽靜的眼睛,是誰也模仿不出來的。
徐清圓試圖說話:“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能認出來嗎……”
聽到牆頭那凶手的笑聲,她背脊一僵,暗叫糟糕。
她開始頭暈乎乎,身體發熱發軟,意識開始模糊……她何時中了藥物?什麼藥?
滿滿惶然在心頭徘徊,徐清圓暈沉沉地癱倒在地,與那碎開的玉石觀音像相對。驚懼之下,她開始明白,原來玉石觀音像裡,是藏了迷藥的。
可這是什麼藥,竟然一點氣味都沒有,事後連驗屍都驗不出來。
她該怎麼辦……
她柔軟無力的身體,被從牆頭跳下的“晏傾”抱入懷中。凶手同時用帕子把碎掉的觀音像包起來,隨意塞入徐清圓懷中。
他手在她心口前挪動,也許她麵色蒼白、眼中噙霧,她嬌弱可憐的樣子,竟讓抱她的男人呼吸沉重了幾分。
這男人低頭,在她頸間深深嗅一下。
徐清圓僵著,淚水眨落,袖中的手艱難地維持著那一點兒力氣、積攢著,她費勁地去摸自己袖中的小玉匣。那是她唯一的機會,這人若是侵犯她……
凶手沒有失去理智。
遺憾的神色落在“晏傾”眼中,讓徐清圓惡心地閉上眼。
她聽到凶手用晏傾的清潤聲音,說著可惜的話:“這樣的美人,卻要命赴黃泉,真是可惜了。但也沒辦法,誰讓你與你那病秧子夫君要多管閒事呢?
“哎,我要是早早結識你就好了。要是早早認識你,必不會讓你落到你那病秧子男人手裡。你這樣的美人,跟著我才好……”
他抱著她,在深巷中邊走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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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橫街市百姓吵嚷,大聲質問著為何不讓他們離去。
晏傾和韋浮雙雙走向不同方向,要人查各路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