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傾和徐清圓知道他們不信任官府,心中隻有聖母觀音和觀音堂,對案子進展恐怕有阻礙。二人臨走前,晏傾追問一句:“甘州百姓,都會去朝拜,對不對?”
小販:“你說呢?誰不信聖母觀音啊。”
晏傾和徐清圓互相看一眼,心事重重地離開小攤。
到離那小攤遠了,晏傾才低聲:“觀音堂突兀地改了朝拜時間,實在不對勁。我記得李固李將軍說過,他們原定時間是明年年初,待玉延山上的聖母觀音像徹底雕刻好了,才會讓人去朝拜。而今山石像隻雕了一半,就讓人去……”
徐清圓輕聲:“我們的行動,打亂了他們原本的計劃。某方麵來說,這是一件好事,說明我們走在接近真相的正確道路上。問題是……我們雖不知道觀音堂要做什麼,但是他們做的事,我們都應該極力阻止。然而甘州百姓信奉觀音堂,遠遠超過官府。連李將軍都不敢和觀音堂對著來,我們能怎麼辦?”
晏傾沉默片刻。
他最後道:“若實在勸不動,隻能用武力鎮壓了。”
徐清圓沒吭氣。
她心中想的則是,武力鎮壓百姓,人手恐怕遠遠不夠。即使求助李固……那位李將軍,和他們是不是一條心呢?
徐清圓笑:“好不容易出來散心,就不要想這些事了……咦,哥哥,那邊好像有人在講故事、說書,我們去看看。”
她急於不去想觀音案,看到前方有人圍著一說書攤,便拉著晏傾過去。
稀稀拉拉的百姓圍著巷角一條長桌,說書先生拿著驚堂木坐在桌後,隔著距離聽不清說書先生說些什麼,隻模糊聽到聲音抑揚頓挫,看到那先生情緒飽滿。
雖沒幾個人聽,說書先生一見舊褂子在寒風中獵獵發抖,他仍說得認真。
徐清圓輕輕一歎,想世間百姓活得都十分不易。她低頭取荷包,拿幾枚銅板要丟給那說書先生,冷不丁心裡一咯噔,扭頭和晏傾開玩笑:“甘州這地方能有什麼好故事,這先生不會又要講聖母觀音如何如何慈悲,聖母觀音和那西域維摩詰如何辯經吧?
“這樣的故事聽得太多,我耳朵都要起繭了。”
晏傾沒回答她,清黑的眸子落在那說書先生身上。在晏傾專注地看著時,徐清圓聽到了從說書先生口中迸出的“太子羨”三個字。
徐清圓慢慢站直,依偎在晏傾身邊。她仍覺得冷,輕輕握住他冰涼的手。他低頭看她一眼,對她笑一笑,溫柔地握緊袖下的女子柔荑。
說書先生講的這個故事,在其他地方常常聽到,在甘州這樣的地方,晏傾和徐清圓倒是第一次碰到。
他說的是太子羨當年前來甘州,帶領將士和百姓與南蠻開戰,最終身葬甘州、戰亂平息那段故事。
這是一段英雄傳奇的故事。
隻是甘州百姓不太喜歡聽這樣的故事——因為戰禍發生在甘州,時間不過過去了六七年,誰家中沒有幾個死在戰亂中的人?
甘州百姓不喜歡歌頌太子羨,他們更喜歡歌頌在戰亂中救苦救難的聖母觀音,以及幫助百姓接濟百姓的觀音堂。
太子羨確實悶死棺槨,可他是太子,這是他應該做的。他平息戰火,恰恰說明了南蠻本來針對的就是他——隻要太子羨死,南蠻就退兵。
南蠻誠實地退了兵,家中死過人的甘州百姓,便少不得會想:如果太子羨死得更早一些,戰爭是不是就不會爆發,自己的親人是不是就不會枉死?
這三百六十州,這整片大魏國土,大部分州郡都歌頌太子羨的犧牲,隻有甘州人民沉默。
所以,這位說書先生說得這樣賣力,卻沒收到幾枚銅板,多麼正常。
“叮咣——”
徐清圓出神間,聽到清脆聲音,她見晏傾伸手,素白的手遞出幾枚銅板,扔進了說書先生的碗中。
因為幾乎沒有人給錢,大部分人一聽說書先生講的是誰都掉頭就走,所以銅板落入破碗的聲音,不光讓徐清圓回神,還讓說書先生也停了下來,驚愕看來。
晏傾溫和:“先生故事講得這麼好,為什麼要選一個沒人聽的故事呢?不如講講聖母觀音救世的事,更能得人心。”
說書先生愣了半天,才擺出一副傲氣,回答道:“人人都講的故事,我再說,有什麼新奇?我就是要講太子羨的故事……連陛下都沒有禁止民間傳頌太子羨,你們不會要多管閒事吧?”
晏傾睫毛微低,眼中笑了一笑:“他也配叫英雄?”
說書先生:“以身赴死怎麼就不是英雄?以自己的命換所有人的命怎麼就不是英雄?甘州這裡天天歌頌聖母觀音……呃我當然不是說聖母觀音不好,聖母觀音也很了不起,可是最開始,明明是太子羨給大家換的生存機會啊!
“要不是太子羨很了不起,南蠻為什麼非要他死?就是怕他長大,怕他讓南國變得很厲害,沒辦法實現南蠻西域王者的野心……我就覺得太子羨是英雄!”
晏傾看他半晌而不語。
這說書先生脾氣上來,冷笑著揮這對夫妻離開:“你以為我是沽名釣譽之輩?隨便你們怎麼想,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像你這樣的文弱書生,必然不理解太子羨,你還是快快走開,不要影響我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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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圓和晏傾離開那說書先生有一段距離了,徐清圓回頭,看到那穿著破舊衫子的先生仍在對著沒幾個人的路口講他那故事。可惜他聲嘶力竭,旁人也扭頭就走。
但是……
徐清圓想,為他人點燈、孤身走入黑暗的人,是不是也有人會帶著那光回來,照亮他的黑暗呢?
晏傾開口:“妹妹怎麼不說話?在想什麼?”
徐清圓喃喃:“在想太子羨。”
零星燭火搖落,視線中已經能看到客棧的輪廓。晏傾靜了一會兒,才問:“為什麼要想太子羨呢?”
他語氣何其平靜。
他是多麼的不在意,多麼的冷靜,多麼的強忍,才將所有情緒壓下去?而正因為他一貫的冷漠態度,才讓徐清圓一直沒有認出他是誰。
徐清圓扣著他手臂的手微緊。
她沒有說話。
他也沒有再問。
到客棧前,即將進門時,徐清圓拉住了他。他轉過身麵對她,以為她有什麼要求,但是她仰臉,隻是和他回到了先前的話題:“清雨哥哥,對不起。”
晏傾:“嗯?”
她望進他靜黑如淵的眼底:“也許太子羨是個好人,但我之前……是我一定要他當惡人的。”
晏傾意識到她要說什麼了。
他目光躲閃開,說:“不必說了。”
徐清圓拉住他手腕,水波瀲灩的眼睛仍盯著他,她堅持:“我知道我爹是為了救他,才推我入火海。我知道我爹帶我去甘州,都是想救他。我娘之前在戰場生死不知,我爹戰後隻能帶著我隱居,大魏新朝初建後皇帝陛下一直想要我爹出山,可我爹拒絕。我爹連雲州都不出,因為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太子羨,對不起他最喜歡的學生。
“我爹一直愧疚於自己沒有救下太子羨,愧疚得……放棄了他想培養我、想帶我走遍萬水千山的想法。他變得消極低迷,我家變成這樣,都是因為太子羨。我爹曾想讓我替太子羨死,我是他女兒,他親生女兒,我憑什麼為一個素昧生平的人犧牲呢,所以我爹又後悔了,他舍不得我……”
她眼中水光點點。
晏傾垂下眼,避開目光,他隱忍的、聲音沙啞的:“我說,不必再說。”
他甩開她的手要走,他不想聽這些,徐清圓抓住他手不放。他不忍心對她用暴力,便要被她強拉著,聽她說完這些:“我不能怨恨我爹,不能怪我娘。我討厭我爹,討厭我娘,可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我不能恨他們,我隻能去恨太子羨……去恨一個其實很無辜的人。
“我必須去恨太子羨。哥哥,你懂麼?”
她聲音帶了哽咽。
他側著臉、避開目光不想看她,而她難過十分,握著他的手微微發顫:“可是這是不對的。我心裡明白這不對,但是在……之前,我沒有彆的發泄口。”
她喃喃自語:“太子羨必須麵目可憎,必須言行不一,必須沽名釣譽,必須是一個惡人。”
可她想到的卻是少年讀書時,隔著屏風的那位清薄如雪一樣、安靜地陪伴她的少年。
她想到的,是夢中少年第一次露出真容,第一次對她微笑,第一次和她說話。
徐清圓低喃:“他若是惡人,我才可以恨他。他若是好人,我……我好委屈。”
一直抗拒的晏傾身子僵硬間,終於回了頭,他被夜間風霜沾上塵埃的睫毛抬起,烏清的眼睛看向她。她眼中波光粼粼,像星星墜入湖泊,那水要從眼中流下,掛在腮畔上。
夜格外寧靜,防風燈籠呼呼地在廊下被吹刮。
晏傾恍恍惚惚地伸手,到她眼下,輕輕撫摸。他低聲問她,聲音沙沙的,如同好奇,如同蠱惑:“委屈什麼?”
徐清圓:“我不知道是要為我委屈,還是要為他委屈。”
燈籠光陰下的黑暗撲朔一瞬,像流火飛舞。
她被晏傾擁入懷中。
她聽到他如鼓擂的心跳,感受到他壓抑的滾燙的呼吸。他耐不住一樣抱緊她,抬起袖子擋住她半張臉,擋住燈籠下的光。
壓抑到極致,沉悶到極致,客棧門口,他捂住她臉,低頭親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