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南國雨上7(1 / 2)

懷璧 伊人睽睽 13686 字 8個月前

晏傾牽著馬,帶徐清圓小走一圈。他再上馬,帶著她一同繞著廣闊平原小跑。

月光如銀。

徐清圓起初的緊張害怕,在他的懷抱中一點點平息。他在她耳邊聲音輕柔地教她禦馬的要領,馬兒有時興奮起來跑得快了,徐清圓嚇得驚呼,他便會笑著勒緊韁繩,陪她一同平息情緒。

徐清圓有時覺得奇怪。

她生怕自己在外人麵前露怯,生怕他人瞧不上自己,她一言一行緊奉閨秀之譽,唯恐墮了爹娘的名聲。隻有在晏傾麵前,她慢慢放開自己的顧忌,願意將最真實的自己交給他。

好的、壞的,都沒關係。

他是那樣有教養有氣度的君子,不會拿她的窘態當談資,不會戲謔她的笨拙與愁苦。他耐心地一遍遍陪著她練習馬術,徐清圓也能在他懷中放鬆下來。

終於,徐清圓輕聲提了要求:“這一圈,我試著禦馬,但你既不要動,也不要下馬,你陪我好不好?”

晏傾:“好。”

徐清圓唇角微翹:“你可以繼續講太子羨的故事。”

她伸手握緊了馬韁,夾著馬肚,讓馬重新跑起來。馬兒在夜中越跑越快,她和身後晏傾的呼吸纏在一起,隨著馬兒的呼吸一同起伏。

她聽著身後晏傾的話語:“天曆二十一年,邊關戰事不順,朝廷主戰聲勢浩大。但是後來從葉詩身上,我才發現,原來民間早有傳聞說我會去甘州。

“然而天曆二十一年,我本沒有去甘州的打算。”

徐清圓:“為什麼都傳說你要去甘州?”

晏傾:“不得而知……或者說這個理由我尚不能確定,待我確定了再與你說。”

徐清圓頷首。

她心中隱約有個猜想,這猜想讓她聯想到失蹤許久的徐固。她十分不安,隻希望自己不懂政務,自己猜的不對。

她聽晏傾講接下來的事:“主戰聲勢過大,甘州死亡百姓數量過大。各地天災人禍層出不窮,各種流言頻頻散出。你知道,社稷不幸,君主之過。天災人禍很難避免,隻有戰爭能稍微讓我們做些事。

“我父皇病重,對滿朝局勢無能為力。而我知道多年南國作出的改革,許多人不滿……於是天曆二十二年春夏交際時,我便下定決心,離開長安前往甘州。”

徐清圓憂鬱:“可你那時連話都說不出來,你怎麼離開長安?”

晏傾笑了笑,說得很輕鬆:“就那麼離開啊……我又不是從來沒有離開過。”

漫長的旅途,漫長的奔波。不祥的局勢,百姓的期待,朝臣的爭執……他在王宮中靜坐兩日兩夜,依然決定再一次挑戰自己的呆病,走出王城。

他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會是什麼,但當時他並沒有其他選擇。

到了甘州才知道,局勢比他想象的更加糟糕。他有些意外的,是亂糟糟的聲音中,有一道非常清晰的聲音,是要他身死救國。

徐清圓:“因為、因為南蠻怕你成長,怕你日後成為了不起的君主,這會影響到他們在西域的霸主之位。也因為當時大魏開國皇帝在南方有了些聲勢,如林相那一類跟隨他的人,需要給他造勢。

“你遷都,開科考,讓女子從政,威脅到了太多人的利益。他們想殺死你……他們害怕你。”

晏傾不語。

徐清圓這般喃喃自語,忍不住回頭,擁了擁他單薄瘦削卻冷毅淡然的身體。他這樣的高潔孤傲,他什麼不清楚呢?

他真的很可憐。

他病成那個樣子,瞞著天下所有人。他苦苦與自己的呆病對抗的多年,太多人敬愛他,又太多人想他死。他在甘州的時候,一定病得比長安時更加厲害。可偏偏這個時候,局勢越來越糟糕。

徐清圓垂眼問:“……所以當時,你是太累了,想要自儘嗎?”

晏傾搖頭:“不是。”

他回答她:“我一生生死不由自己,不管你信不信,我確實從未有過輕生念頭。人生是有些難的,但慶幸那時候我不知道什麼叫難什麼叫苦,我不知道我身處的局勢有多壞,我以為人人都是這樣的。

“被悶死於棺槨,是我多方考慮後,認為這是最好的結局。”

他歎口氣:“南蠻一定要我死,甘州快撐不下去,其他州郡天災頻發,大魏皇帝軍功累累。我私下去了解過當朝皇帝,我知道很多世家擁護他……世家不擁護我,是因我已經與他們為敵,但是大魏皇帝是不一樣的。

“朝政有時候是這個樣子的……不破不立。我是破壞局勢的那個人,暮烈是重整旗鼓的那個人。隻有南國滅亡,大魏建國,迂回曲折,整個國家的局麵便能扭轉了。

“南蠻要的是我死,不是我父皇母後。暮烈不是殘暴之人,我以為隻要我死了,大家都會有新的路。我不知道我爹娘會自儘……我那時候,確實不懂這種感情,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自儘。”

他抬頭看天上星雲。

他湛然的目光穿過雲海,眺望他永遠看不清的人生儘頭——“露珠兒,我身患呆病,呆病真的害得我失去很多。我後來才知道我父母對我的愛,後來才明白很多人對我的流連與不舍是為什麼……隻是天曆二十二年,我選擇死亡的時候,是出於理智考慮而不是情感考慮。

“我沒有感情用事,讓很多人傷心無比。”

徐清圓低頭,握住他的手。

他們坐在馬背上,身下的馬在寒夜中一圈圈越跑越快。他們跟隨著馬速而心跳加速,徐清圓感受到他灼灼的呼吸。

她心中難受無比,目中生霧:“可那不是你的錯。你不要怪自己。”

她不想聽他說那些了,她便問:“那你是如何活下來的,如何成為上華天的主人呢?”

晏傾:“因為風禦那些保護我的人、流連我的人啊。世上人在我身上寄予了太多感情,有時候這種感情是怨恨,有時候這種感情又是不顧一切地保護我。

“為了給我一線生機,為了藏住我沒有死的秘密,他們死了個乾淨。我進棺槨的時候,原本服用了‘浮生夢’。我聽朱老神醫說此毒可讓我在美夢中離去,我聽說悶死棺槨有些痛苦,便想選一個比較好的死法。

“誰知道……風禦換了我的藥,我也沒做什麼夢。我再一次清醒的時候,便是在棺槨中。”

徐清圓呆住:“啊……”

她猛地扭頭看他,他目光清澈,她卻已經想到了——

“你呼吸不到空氣,一點點窒息,你仍然感受到了悶死的痛苦,對嗎?”

晏傾垂目。

徐清圓聲音發顫:“所以你很害怕黑暗,害怕狹小的空間,聽到撬棺木的聲音就渾身發抖冷汗不住……原來你真的受過那種苦。”

她抬手顫顫地撫摸他的麵容。

他溫潤的麵容,清明的眉眼。

她不想落淚,但是她忍不住。

她更忍不住想到了以前的很多時光中,她與晏傾站在亂葬崗,看著風若開棺;她與晏傾走在人群中,燈火一滅,他的身子就有些繃;他喜歡很多很多的光,很多很多的燈火,他口中說是他爹娘留給他的念想,但其實有很多緣故,是他再接受不了黑暗了吧……

腦海中畫麵最後定格到,蜀州那方枯井下——

晏傾臉色蒼白地靠著井壁,懷中抱著她,仰望井上上空。

他那時在想什麼?

徐清圓看著他,眼淚怔怔掉落。她心口疼得呼吸不過來,她撫著他麵容的手微微發抖。身下馬匹的快跑已經不足以讓她害怕,她滿身滿心都是他,都是她沒有見過的那個少年太子羨——

她喃喃自語:“你隻有十五歲……可你當時隻有十五歲啊。”

她的十五歲,在雲州山上與爹爹拌嘴,吵架,怪他對她不夠好,怪他不許她下山;

她的心上人,十五歲,死得孤零零。以為可以死乾淨的時候,又在缺少空氣的悶棺中被喚醒。他被逼著死,又被逼著活下來。

然後之後呢?

宋明河一類人發現了太子羨的病情,怪他不夠強大,選擇背叛;葉詩一類人因他生因他死,怪他在遙遠的長安不能當一個從不出錯的太子……

他隻有十五歲。

哪怕沒有患病,哪怕健康博學,他也隻有十五歲!

敵人和朋友,誰在意過?

夜風透涼,心尖一點點發寒。

徐清圓突然說:“我要下馬。”

晏傾愣一下,依了她。

一下馬,她便撲入晏傾的懷抱,抱緊他。

她強忍不住地痛哭失聲。

他愣了一會兒,才摟住她後背,微笑:“好了,都過去了。你彆哭,我本來感覺不到那些的,我都從來不難受,真的。”

徐清圓:“可你現在能感受到了,不是嗎?清雨哥哥……是不是其實,從你服用第三枚‘浮生儘’開始,你不僅開始健康,你還開始喪生生誌了呢?你開始逐漸懂得很多感情的時候,也開始逐漸明白自己活得很苦?

“你說你以前沒有想過輕生,但是你現在,經常會有那種不好的念頭,對不對?”

晏傾:“倒也不是……”

她卻不聽,隻哽咽連連:“而我竟然還怪你!竟然說你不夠強大,生誌不夠強……我怎麼可以這樣說你,我怎麼能對你這樣壞。”

她快要喘不上氣。

晏傾本想拿帕子給她擦淚,但她抱他抱得格外緊,他抽不開身。他隻好拿袖子給她擦,眼淚卻是越擦越多。

他便也怔怔低頭看她。

他現在明白了很多感情,但對待世間情感依然淺薄。可是徐清圓哭成這樣,亂沒形象……晏傾問:“為什麼?”

他以為他在心裡自言自語,實際他問出了聲。並且徐清圓給了他回答:“我舍不得你。”

晏傾身子重震,呆呆看她許久,他眼中光流轉,眼圈有一瞬發紅。他少有地放任自己的感情,沒有將禮數先在心頭念上三四遍,他低頭親上她的眼淚。

--

徐清圓哭聲漸停,問:“後來呢?”

晏傾:“後來,就到了西域。跟著我的人還有很多,我得安置他們,就建了‘上華天’。那時其實也沒想更多的,隻是不能放任那些人離開……他們複國念頭太重,仇視大魏太嚴重,我得約束好他們。”

徐清圓:“那你怎麼會來到大魏當官呢?你為什麼取名晏傾,為什麼說是幽州人士?你的假父母是怎麼找的,為什麼不找更安全些的自己人?你與你老師怎麼重逢的,他一下子就認出了你嗎?他心甘情願幫你隱瞞嗎?”

徐清圓喃喃:“我以為左卿是壞人……可他幫你隱瞞身份,他在我爹的事上,大概真的是我想錯了。他可能有其他理由……”

她有太多問題要問他了。

大魏要殺他怎麼辦?上華天隻有幾千人,如何與大魏對抗?天下百姓知道太子羨還活著,會是什麼反應?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