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住徐清圓馬座的韁繩:“徐清圓,你回頭看一看——”
徐清圓回頭,飛雪中,她看到一排排明亮的孔明燈從無名山頭升起,搖搖晃晃地向這邊天幕飄飛而來。
徐清圓怔怔看著。
她輕喃:“西北風。”
——所以風雪中,孔明燈一定會飄向這個方向。
清雨哥哥,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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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我先上山。”
晏傾讓上華天的大部分人在山下候著,衛清無等少數幾個得他信任的人一同陪他登上一座無名山。
雪天深夜登山不是什麼好主意,衛清無從其他衛士怪異的眼神和竊竊私語中得知,這座山,是曾埋葬過太子羨的那座山。當初,他們從棺槨中救出奄奄一息的太子羨,欣喜若狂,以為複國生機在望。
然而……衛士們輕輕歎口氣。
衛清無沉默。
到了晏傾要找的墳墓前,衛清無等人沒有上前,看晏傾迎著風雪蹲在地上,要去挖什麼東西。
衛清無忍不住上前,抽出鋒利的劍:“殿下要做什麼,屬下代勞。”
晏傾輕輕搖頭。
因為她是徐清圓的娘親,他便沒有瞞她:“徐娘子在太子羨的墳墓下埋了一雕刻墓誌銘的木牌。她辛苦刻了好幾日……我想挖出來看看,她寫的到底是什麼。”
衛清無愕然片刻,說:“這個,露珠兒埋進去的東西,是不是不應該再挖出來看?她會不開心吧?”
晏傾蹲跪著,背影修長,雪粒落在他漆黑的睫毛上:“她不停地與我強調,讓我不要偷看她寫了什麼,說這是寫給太子羨的,晏傾不必好奇。”
衛清無:“唔……那你還要違背她的意願?”
晏傾抬頭,衝衛清無笑了笑。
晏傾聲音無奈而低柔:“衛將軍,你許久不見徐女郎,你不了解徐女郎。我與徐女郎夫妻相處,向來克己知禮,不越雷池一步。即使徐女郎不說,我也絕不會碰她的私人物件,偷看她的私人信件。而徐女郎一遍遍強調讓我不要看、不要碰……”
他手從土堆中摸到了前些日子埋進去的木牌。
他想到了那日徐清圓強調許多遍的話。
晏傾低聲:“她從一開始,就希望我看到她的話——”
在他的囑咐下,他曾讓風若為徐清圓背好的孔明燈,在山下一個個上華天衛士們的幫助下,飛上了天。明明滅滅的燈火在天上越飛越高,雪花飄零,透著那熹微的光,晏傾得以看到木牌上的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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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大如鬥。
暮明姝與雲延帶著人穿梭在越來越大的風雪中,行進困難,他們一行人卻並不減速。武士們護著公主的大批陪嫁物與大魏贈與南蠻的珍寶,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灰蒙蒙的天幕下被掩了身形。
越往西域走,風雪越是浩然。
隻要時間足夠快,他們便能在次日進入南蠻,見到莫遮王。
雲延手指遠處雪山,豪氣衝天:“阿姝,那就是我們的雪山女神!我要帶你去我們的雪山,讓父王給我們加冕,你就是真正的南蠻王子妃了!”
到了自己的領土,他英俊的笑容奪目,眼睛像寶石一樣:“阿姝,我和你分享我的所有。你會知道,南蠻並不像大魏以為的那麼差,我不會讓你吃苦。”
暮明姝騎在馬上,發間長犛向前飛來,托上麵頰。
傷勢好後,她重新是那個英武好強、美麗輝煌如浩大宮殿的大魏公主殿下。
她對雲延露出淺淺一笑。
她揚鞭耍馬:“駕——”
她不會告訴雲延,自己的另有目的,不懷好意。
正如雲延不會告訴她,他想借助她的勢力,爭一爭南蠻王的王位。
而此時此刻,風雪迷人眼,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告訴這對年輕夫妻南蠻王庭中燒起的那場大火,南蠻從此夜生起的巨變。
南蠻王庭中後知後覺發現莫遮王失去呼吸的王子們激動又瘋狂:
“救火,快救火!”
“雪山女神在上,保佑大王不死!”
“徐固呢?殺、殺了徐固!”
“都讓開!南蠻王已經死了,從此後,我就是新的南蠻王,你們都得聽我的!”
“呸……你算老幾!抓到徐固、殺了徐固的,才有資格當王!徐固是凶手,徐固把文字都燒了,該死,我早就勸過父王,不要相信大魏人,大魏沒有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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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燈在西北風的呼嘯中,如一點點星火,向離開甘州的韋浮一行人飄去,照亮徐清圓的歸途。
徐清圓抬著頭,看著天上如蜿蜒星河的寥寥火光,正如一道歲月長河,歸途粲然。
武士們興奮地討論著這些孔明燈,風若陪著徐清圓,看到女郎的眼睛中倒映著這些燈海,眼眸如湖,星光熠熠——
“這是太子羨為徐女郎放的燈嗎?”
“隻是為了徐女郎一人嗎?”
徐清圓不回答他們,也不在意他們討論的窺探目光。她沐浴在漫天飄零的孔明燈海下,慢慢地回頭,向身後根本看也看不到的某處望去。
她不知道她在看什麼。
她知道她看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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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傾跪在雪地中,在一點點飛起的孔明燈光影下,辨認木牌上的字:
“……火燃我愛愛不銷,刀斷我情情不已。生死不分,因緣莫坼,刻書貞銘,吉安下泉。”
晏傾端著木牌的手指微微發抖,他眼睛在一瞬間通紅,淚水控製不住地噙在眼裡。他恍恍惚惚地抬頭,順著天上漂浮的孔明燈,眺望遙遠的地方。
他希望他看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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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會到來的告彆到來了。
隔著空間,隔著歲月,山上觀望墓誌銘的晏傾,與沐浴在孔明燈火海下的徐清圓,都遙遙地凝望著對方離開的方向——
身逢此世,所有愛意都隱晦難言,無法啟齒。
身逢此世,如果思念化形,愛意不虛,一定如這場皓雪一樣遼闊廣袤,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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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晏傾返回西域,暮明姝和雲延麵對動蕩的南蠻,徐清圓跟隨著韋浮回去長安。
這一路,有時騎馬,有時坐車。徐清圓病了一場,醒來後又在馬車中看書,和林雨若說話。
到十二月時,他們到達長安。
長安不可謂不壯闊,永遠的人潮如織,街巷繁茂。馬車與車隊進入,多少百姓路人們圍觀,竊竊私語於“晏少卿怎麼沒有一起回來”“韋郎君風采依舊”。
從啟夏門入城,掀開車簾,徐清圓望著人群。
長安城宛如一塊塊方形棋盤,縱橫交錯,民居疏落,田壟泥香。日出日落,風光如舊,香車寶馬與鱗次櫛比的屋簷間接,這裡輝煌燦爛。
這裡即將迎來新年。
即將長安如春。
長安如春,可是人們不知道,他們信任和敬仰的大理寺少卿晏傾再不回來了。
徐清圓疲憊地在馬車中閉上了眼,陷入昏昏睡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