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圓謝了他,不勞煩韋浮親自跑一趟,又為了避嫌,便與他白日相約。卻沒想到韋浮在北裡的酒樓中等她。
風若陪徐清圓撐傘走在雨中。
風若抓緊時間詆毀韋浮:“他與你約在煙柳之地見麵,可見不安好心。你要十足警惕,彆上了他的當。”
徐清圓無奈,輕歎:“你已經念叨很久了……風若,韋郎君與我約在北裡,很大可能是他正好在那裡辦差,順便將講義給我。韋郎君對我絕無其他心思……”
風若哼一聲:“那誰知道?”
徐清圓歎氣。
到了約好的酒樓前,她收傘進樓,望眼身後的煙雨綿綿,安靜溫雅的眉眼中,愁緒幾縷。
風若:“怎麼了?”
徐清圓搖頭:“沒什麼,想到晏郎君罷了。”
風若:“啊……”
徐清圓垂眼:“如今情形,不能與他寫信,不能與他說話,不知他在西域情況何如。聽說西域動蕩不平,我很擔心他。而且……浮生儘的藥效,快到了吧?”
風若不擔心西域的複雜情況,晏傾會應付不了。在他心中,晏傾無所不能,雖然多病,卻足夠強大多謀。隻要晏傾在,一切難題都足以解決。
他隻怕晏傾不在。
風若不安道:“朱有驚不是跟著郎君回上華天了嗎?那老神棍……啊不,老神醫給郎君看病這麼多年,他自己研究出來的毒,應該有辦法解決吧?”
徐清圓:“第三次浮生儘藥效結束後,晏郎君會如何?”
風若自然不知。
徐清圓臉色蒼白地朝他笑了笑:“你說,他將我趕來長安,是不是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想我看到現在的他是何模樣呢?是油儘燈枯,還是日日咳血……他到底能不能撐過來……”
他是不願意她看到他被病苦折磨的樣子,還是他對活下去並沒把握?
如他那樣的人,本就是若沒有萬全確定,便絕不承諾。
風若默了片刻,突然伸手,在徐清圓肩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一下。
風若:“郎君讓我監督你,不要想他。”
徐清圓眨眨眼中的雨絲,迷茫看他。
風若嚴肅:“郎君讓你好好讀書,準備女科。郎君說,你總想他,耽誤讀書。”
徐清圓臉頰驀地一紅。
她想為自己辯駁,卻先聽到雅舍內一聲輕笑。
她臉便紅得更厲害,輕輕瞪了滿臉無辜的風若一眼,在門上敲了敲:“韋郎君。”
韋浮請她進門,徐清圓屈膝請安,柔雅端莊;風若一臉不耐,敷衍點頭算是禮數。二人抬頭,看到韋浮時,都怔了一下。
坐在窗邊的韋浮笑:“看我做什麼?”
徐清圓斟酌字句:“沒見過韋郎君這樣……風流肆意的模樣。”
俊逸郎君半肩落雨,長發半束,屈膝執酒,眉目熏然染霧,如花隔水。他自是俊朗無比,但往日一言一行端正十分,世人隻道他是與晏傾齊名的濁世佳郎君,哪會說他風流不羈?
韋浮衝徐清圓笑一笑:“溫文爾雅都是裝給彆人看的,在你麵前嘛……”
風若警惕地咳嗽兩聲。
韋浮對風若便也笑了笑,重新看向徐清圓,目中有幾抹哀意:“私下裡你也不肯叫我一聲‘師兄’。”
徐清圓怔忡看他,不知他這樣是什麼意思。她自然不會如風若一樣覺得韋浮對她另有心思,她便盯著韋浮判斷半晌,摸不著他莫名其妙的源頭,隻好道:
“郎君醉了。”
韋浮:“……嗯,也許吧。講義在這裡,你拿著看吧。我聽我娘說你過目不忘,想來應該足以把講義內容全部記下來。我不能讓你把講義帶出去,多事之秋,大家彼此小心些,你說是不是?”
徐清圓自是說好。
她拿了講義,坐在韋浮對麵,翻看默誦。
風若在後望了一眼,看到密密麻麻的字,登時頭暈眼花,趕緊移開目光。風若很快走神,左顧右盼間,他發現韋浮也在走神。
韋浮在聽外麵的歌舞聲,聽伴著歌舞的才子佳人聯詩作對。他手搭在膝上,輕輕拍了兩個節拍。
風若立即鄙夷:輕浮!
徐清圓絕不可能喜歡這樣的郎君的。
外麵那些人在對詩“長安客”。
聽著外麵的聯詩,韋浮輕輕抿一口酒,在外麵一位郎君對不上女郎出的詩後,他唇角彎了彎。韋浮喃喃自語間,對了一句詩:
“洛陽才子家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
風若豎長耳朵,一聲極大的嗤笑發出。
不僅讓徐清圓驚訝抬頭看她,連韋浮都有些怔忡地看來。
風若洋洋得意,自覺抓住了韋浮的把柄。他高聲向徐清圓告狀:“他背錯了!我記得這句詩,我們郎君教我背過這句。這句原句是‘洛陽城裡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
“這還是狀元郎呢,連我都不如!”
韋浮怔怔看著風若,目中光流動,為這世間存在如此一奇葩而驚歎。他不覺笑了一聲,酌酒一杯。
徐清圓鎮定自若,心中卻羞窘。
她有些感受到昔日晏傾麵對風若的無奈與包容了。也許隻有晏郎君那樣性情溫柔的人,才能把風若教得這麼自信。
徐清圓輕聲細語為風若解釋:“外麵聯詩以‘客’為題,並不一定非要是原詩。這樣的聯詩,更多考的是機敏,若能抒發心意,更是上乘,改幾個字,不算錯。”
風若:“……哦。”
徐清圓則是解釋之後,若有所思地看眼韋浮。
洛陽才子他鄉老……他這是什麼意思呢?他莫非有什麼想法?
徐清圓不再多想,重新低頭看講義。
她與風若在此待了兩個時辰,從細微薄雨到雨停,從韋浮微醺到酒意漸濃。她背下了其中內容,向韋浮道謝,並向他告彆。
此時此刻,華燈初上,絢爛的燈火照在大街小巷的燈影中,皎皎明滅。
韋浮趴在桌案上,聽到她的告彆,勉強地抬手揮了揮,示意她可以離去了。
徐清圓抿抿唇。
她對自己這位師兄有些了解,更多的卻是不了解。但她知道他的苦悶,知道他的心病。她對待外人都有幾分善心,何況對韋浮呢?
隻是這位師兄心中清明十分,越是聰明的人,越是聽不進勸。
徐清圓想了想,道:“韋郎君,你名字叫‘浮’,小字叫‘江河’。這是你娘為你取的名吧?我才學疏漏,不知這名字取自哪裡?”
韋浮從雙臂間抬了頭,幽黑的眼瞳盯著她。
他一時不解她的意思,也不相信她這樣的才女會不知道他名字的出處。
他靜看她半天,回答:“人生天地間,一葦浮江河。富貴與功名,倏忽浮雲過。”
徐清圓讚道:“真是好名字。”
在風若的迷惘中,她輕聲吟了一遍全詩:
“……請君且就坐,聽我醉時歌……人生天地間,一葦浮江河。富貴與功名,倏忽浮雲過……勸君滿飲不須辭,萬事由天莫怨谘……醉時歌,歌有節。酒闌客散我還醒,卻上高樓對明月。”
醉時歌,醉時歌。
瀟灑之間看遍凡塵,人間浮名皆如雲煙。
人生天地間,蜉蝣撼樹,坐井觀天,正是一葦渡江河。
她立在屏風旁,衣袂被窗邊的風吹動,整個人嫻雅溫柔如雲下仙子,杏眼含笑。雖經曆夫君之變,卻並未自此頹然。她還要轉而勸他。
韋浮笑著回她:
“你我皆來長安做客,自然賓主儘歡才是正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這世間,誰人稱得上是長安的主人?是當今陛下,還是太子羨?”
徐清圓陷入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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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十,科舉開試。
當日,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在吏部考場外,一學生行刺考官,聲稱要林相納命、還他清白,科考中斷;
第二件事,樊川潏河旁,林相之女林雨若從高樓一躍而下,跳河自儘,屍骨無存。
兩件事,徐清圓皆親眼看到。
大理寺接手此案,來找她詢問情形。來問的人,是曾靠著晏傾指點而在大理寺升官頻頻的張文。張文,如今任職大理寺丞,可憐巴巴地來求助徐清圓:
“徐女郎,幫幫我們吧。這兩個案子同一天,都涉及林相,陛下親自責問,沒有晏少卿在,他們非說我和晏少卿一起破了蜀州案,我一定有法子找出真相……我、我、我在蜀州破那案,彆人不知道真相如何,難道你不知道嗎?我根本解不了這局啊!
“當務之急,還是先說說那天發生了什麼吧。”
再登大理寺,與往日心情完全不同。
徐清圓眼中神情恍惚,臉上沒有血色。靠蘭時和風若一左一右的陪伴,她才能穩定心神。
林雨若自儘,帶給她的衝擊,比科考中途取消、女科無法繼續更大。一個活生生的女郎,為何要跳樓自儘?
當日滿園人麵惶惶,誰是凶手?
回憶那天情形,徐清圓喃聲:“當天大雨,我與風若驅車前往吏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