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明姝挑眉。
數日以來,緊張的戰爭讓她不苟言笑。她此時見到徐固,少有地開心,側頭與雲延笑:“不愧是徐大儒,與我們一照麵,便猜出我是大魏公主。”
雲延跟著笑了一笑。
他笑容向來英俊,一雙桃花眼讓人產生迷惑性。連日生死交供的交情又讓暮明姝對他產生些信任,放鬆心情的暮明姝,短暫的遲鈍,讓她忽略了些細節。
暮明姝大步上前,扶起向她行禮的徐固,她向徐固保證:“你殺了南蠻王的事,我們都知道了。整個南蠻都在追殺你,你跟著我和雲延吧。我會讓人護送你回大魏的……”
暮明姝遲疑一下,道:“徐大儒可願回大魏?”
徐固沉默一下,回答:“到了該回大魏的時候了。”
暮明姝:“好!徐大儒身上的叛國罪,到了大魏自然有答案。你是露珠兒的爹,我信任你,希望你也不要辜負我的信任。”
徐固目光幽幽爍了一下。
他遇到這樣性情爽朗的公主殿下,微微意外,又微微恍惚。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也是這樣爽快性情,如今……
徐固回神,向公主再拜。他有必須回去大魏的理由,妻子……再說吧。
暮明姝回頭看雲延:“找地方讓徐大儒好好休整一下?”
雲延微笑:“好。”
徐固:“多謝兩位殿下。”
徐固在侍衛的帶領下,向門外的方向走去。暮明姝立在原地沉思著接下來他們該如何是好,雲延懶洋洋地靠在門框邊緣,看著徐固越走越近。
夕陽餘暉拉長他們的身影。
殘陽似血。
徐固與雲延擦肩之時,雲延突然抬手。
一把匕首毫不猶豫地出手,刺向徐固的心肺。
雲延是武力這樣高強的人,他漫不經心的殺機,殺人時的狠厲果決,不但讓侍衛們反應不過來,就連暮明姝飛奔過來,也一切都晚了。
鮮紅血液迸濺。
雲延要殺誰,誰必須誰。
暮明姝目眥欲裂:“雲延——!”
她接住徐固倒下的身子,顫抖著、憤怒著、慌亂著去捂徐固身上的血。她出手想拔掉徐固心口上那匕首,可是這樣危險的部位,她怎麼拔?
大片大片的鮮血流失。
暮明姝憤怒得渾身發抖:“雲延!”
跟著她的大魏武士們刷刷刷拔刀,麵對著雲延那邊瞬間拔刀的南蠻武士們。
雲延慵懶地靠著門框,笑盈盈看著他們,笑意不達眼。
刀尖相對,雲延錯過眼,不看暮明姝。
他淡聲:“徐固必須死。刺殺南蠻王的凶手若不死,我說服不了南蠻幾部,我登不上南蠻王的王位。阿姝,為了我的王位,彆和我為敵。”
暮明姝冷冷看著他。
暮明姝讓自己的衛士接管徐固,她一點點站起來,發抖著,提起刀,鋒利刀刃朝向他。
手上屬於徐固的血滴答濺地,暮明姝眉目美豔妖冶,在這般劍拔弩張下,她竟然微微笑了一下。
她目光盯著雲延高大的身軀、英氣的側臉,她平靜地凝視他,將自己受到的屈辱銘記。她緩緩的、靜靜的:“這話應該是我說的——雲延,為了我的王位,不要和我為敵。
“但是,我們從此刻開始,就是敵人了,對嗎?!”
恩愛假象破裂,權勢之爭,國仇之間,天真是致命傷。
這致命傷,讓暮明姝渾身血冷,遍體生寒。
朔風冷冽,暮明姝拔刀,刀光映她眉眼,血色夕陽斑駁。她一字一句:“你當著我的麵殺徐固,殺我一心要救的人……雲延,你好大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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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綿雨數日。
昏昏日落,華燈將上,星星點點的光落在街巷間的水窪中,滴滴答答如花之開敗。
徐清圓撐著傘,慢慢地在雨中淺行。在風若的陪伴下,她向韋家遞了口信,說想見韋浮一麵。
在此之前,徐清圓將將從大理寺出來。
陳少卿消極怠工,不想查涉及林相的案子。張文熱血滿滿乾勁十足,多次強硬地召徐清圓去大理寺,將線索重複了再重複。張文咬定兩個案子是林承的陰謀,徐女郎應當配合他,幫他查出真相。
徐清圓問張文:“為何篤定此事與林相有關?”
張文:“滿街巷都傳……”
他閉了嘴,警惕著不說。
徐清圓喃喃:“行詔籌嗎?可是南國末年,不是也出現過行詔籌?那時謠言四起,如今和當初有何區彆?”
張文:“你不懂,空穴不來風,那也不是謠言……哎,林女郎的屍身找到了,在水裡都泡得不成樣子了。你要看看嗎?”
徐清圓本不應該看。
但她想了一下,還是去看了仵作的記錄。
長陵公主堅持這不是她女兒的屍體,但是林雨若的侍女們泣不成聲,哭著認領了林雨若的屍體。大理寺進入了林家去調查,翻遍林家府邸的東西,為了找出線索……
林雨若若是自儘,當有緣由;林雨若若是被人推下樓,也應有緣由。
比起虛無縹緲的路人,林家人的嫌疑顯然更大。
侍女們哭哭啼啼,將林雨若生前寫的字、作的畫,全都交代出來。侍女們訴說林雨若回到長安後的蹤跡,說林雨若如何不快樂……
樁樁件件,似乎都在說是林承所逼。
徐清圓離開大理寺前,張文自信滿滿地叮囑她:“後日,我要當堂公審,徐女郎可來前聽!”
徐清圓詫異:“你們尚未找到證據……”
張文責她一眼:“證人證據都在,此事足以結案。林相行此惡事,已不是一次兩次,本官必揭穿他的真麵目。徐女郎坐看便是。”
徐清圓想勸說,被張文不耐煩地趕了出去。
她溫柔嫻靜,一介白身,柔弱女子,顯然沒人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但徐清圓心中隱隱約約捕捉到什麼,這讓她不安。
所以她來見韋浮。
韋家這處宅院,隻有韋浮一人獨住。他不和韋家人一起住,畢竟他是狀元郎出身,是當今的京兆府少尹,他有權獨開一院。
何況,徐清圓聽說,韋浮除了與他外祖父韋鬆年親近一些,和韋家其他人都不如何往來。
韋浮在書房中接見徐清圓。
徐清圓褪下胭紅色鬥篷,露出姣好麵容與纖纖身量。
雨水滴滴答答,順著屋簷向下滴落。柔和的燈燭火光,照在她側臉上。
韋浮坐在案前慢悠悠品茶,回頭望她一眼,見她嫻靜雅致之美。韋浮道:“你從不登門拜我,小廝說你想向我討教你父親叛國之罪,這是稀奇。你怎麼想起此事?
“不過你放心,你是我最疼愛的師妹,你爹的案子既然壓在我的案牘上,我認為你應當有自信我不會如何才是。”
他微微笑一笑,幽靜淡然:“怎麼,難道需要我口頭應承嗎?”
徐清圓屈膝行一禮,聲音清婉柔和,徐徐道來:“我不是與師兄說我爹的案子。我獨自前來,是想從師兄這裡得到另一個答案……”
韋浮眸子清幽地看著她:“慢著。”
她停住話頭,沉靜地回望,目無怯意。
韋浮垂下眼,輕輕道:“我聽說,龍成五年的春日雨夜,你帶蘭時前往晏府求助。那一日,你必然如此時麵對我一樣,在晏清雨的書房中見到了他。”
韋浮出一會兒神。
韋浮微微笑,手下輕輕一“啪”,徐清圓才注意到原來他在獨自下棋,手中黑子映得他手指乳白如玉,修長勻稱。
韋浮:“你如此時一樣弱質纖纖,分彆獨自麵對晏清雨與我。你不知你所處局麵是開朗或是晦暗,卻每一次都要向前走。
“師妹,我問你,你害怕嗎?
“同樣的春日,同樣的雨夜,你好像回到了故事的最開始,好像重新回到了進退維穀的局麵。差不多的困局,你有勇氣再走一遍嗎?”
徐清圓身子微微顫一下。
是的。
她手持匕首,鮮血淋淋,再一次立在了懸崖邊。懸崖邊風聲呼嘯,天地無色。
這一次,沒有一個晏傾從後走來,拋下她手中的匕首,拉過她的手,將她抱在懷中。
黃昏已去,夜色已至,她獨自麵對命運。
徐清圓緩緩抬起臉,她美麗的眼睛凝望著韋浮。褪去懼怕和迷惘,蘊起勇氣與堅定,她向他問出:
“是你殺了林雨若,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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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的上華天中。
夜色深濃,帷帳紛飛。
朱有驚端著新製好的藥進屋舍,告訴裡麵那人,讓那人再次試藥。
帷帳如雪,朱有驚抬起眼,看到帷帳後若有若無的身影。那人睡在寒夜帳內,推開帳子的手蒼白瘦削。
他不見天日,獨處這幽暗,宛如一捧春日即將消融的薄雪。
地磚上紙張紛飛,時而有血跡斑駁的紙砸在廊柱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遍地都是的訊息。西域都知道,上華天的主人不見世人,兵不血刃,卻剛剛解決了一場上華天的內亂,並將目光投到整個西域。
但是上華天內部有隱隱約約的傳說,上華天的主人快要死了。
雖然這樣的傳說,每一次都被朱有驚嗬斥住。
跪坐在氆毯上倒好藥後,朱有驚心裡輕輕歎氣,口上習慣性地準備勸人服藥。
他聽到晏傾溫靜的聲音帶著沙啞,從帳內傳出:“先生,先不用藥了。”
朱有驚皺眉;“為何?難道連你也覺得我的藥沒用?你不要聽那些人亂說……”
賬內的青年掀開帷帳,露出眉眼。如同一道明澈月光落在海上,落在黑暗深淵上,熠熠生輝。
晏傾手中棋子向外輕輕一拋,清脆聲濺在地磚上。
他與朱有驚的目光都落在那棋子上。
晏傾淡然微笑:“我要入長安一趟。”
朱有驚大驚:“你不要命了?!你聽我說……”
晏傾平靜地打斷:“我知道先生要用什麼樣的話勸我,其實這所有事,我都可以不在意。但是他們不該讓露珠兒入局,不該欺負露珠兒。”
朱有驚:“露珠兒……”
他想了半天。
晏傾繼續微笑:“我妻子。”
他穿著單薄的雪白薄衫,慢慢從帳後走出,身形修長拔然,蒼如月光。他病骨支離破碎,卻安然自若,堅毅淡泊,高貴雍容氣質,從他挺秀身形、唇角的笑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