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黃沙,丘林如壑,兩騎一前一後,在沙海間穿梭。
後方箭鋒如虹,從三麵包圍而來。放眼望去,一隊輕騎追殺,在浩瀚的沙漠中,人海宛如塵寰間一粒沙塵,隨風聚揚。
帶兵追殺的人,正是南蠻的雲延王子。
雲延與南蠻王子們臨時聯手,他親自追殺暮明姝,其他人則帶兵迎戰衛清無。大魏至今沒有南蠻開戰的訊號,但是衛清無在大魏邊關,不斷消耗兵力,艱苦之戰不能隻靠上華天的人。
生死存亡之際,誰不拚命?
黃沙中前方逃亡的兩人騎馬越過一座沙丘,轉過彎在丘下下馬。
暮明姝乾脆利落地勒繩下馬,並把喘氣劇烈的朱老神醫扶下來。
老神醫跟著她在沙海中冒著敵人追殺而逃亡數日,騎馬與逃命的緊迫並肩,老神醫從馬上摔下時,雙股顫顫,臉色青白,扶著暮明姝的手顫抖不住。
他一開口便是劇烈咳嗽:“殿下,咳咳……”
暮明姝的美麗背後,永遠是果毅冷酷。她毫不猶豫地脫下鬥篷,和朱有驚換,將老神醫穿了幾日的鬥篷蓋在自己身上。
在朱有驚驚詫的目光下,暮明姝:“接下來一段路,麻煩您自己走了,衛將軍會接應你。請您務必救活徐大儒……隻要救活徐大儒,您就是大魏的恩人。”
暮明姝:“時間緊迫,請快上馬。”
朱有驚:“那殿下.....
沙丘下陰翳重重,暮明姝的眼眸看不清神色。老神醫隻聽到她淡漠的聲音:“我去會一會我那夫君。”
她微微一笑:“他對我緊追不迫,我亦非殺他不可。老神醫請放心逃,我替你斷後!”
不再多說,她重新催老神醫上馬,鞭子在馬屁股上用力一抽,那精疲力儘的馬便重新載上老神醫向遠處奔去。暮明姝自己亦上馬,身後追兵漸近,她用鬥篷裹緊自己,縱馬衝入沙漠中。
再一次的追逃遊戲開始。
後方追兵很快發現∶殿下,少了一人!”
雲延麵容冷肅。
他目光緊盯著前方那一騎,那人回過頭,風沙吹開鬥篷一角,露出女郎姣好英氣的麵孔。那樣的挑釁,隔著灼灼烈日,仍讓雲延深吸一口氣。
雲延縱馬急追:“分兵——一部分去堵朱有驚,一部分跟我走!”
他既不能放朱有驚去救活徐固,也不能讓和南蠻有隙的廣寧公主平安回到大魏。
暮明姝餘光看到雲延果然追上來,大部分兵馬跟隨雲延而來,朱老神醫那邊就多份希望。她唇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日光打在鼻梁上,打在她揮起的長鞭上——
“駕!”
雙方的追逐遊戲再持續了大約兩個時辰,暮明姝像無路可走,被身後兵馬堵到了一處被林立矮丘包圍的山穀前。前方是荊棘密布的入山路,後方是虎視眈眈的追兵,暮明姝似乎無路可逃。
追兵們遠遠看到前方那一騎在山前停駐,風吹起那女郎的鬥篷,背影頗有些孤寂伶仃。
追兵們振作起來。
雲延向前方用大魏官話喊話:“阿姝,為了我的王圖霸業……”
他眸子驟然一縮,反射的日光刺下,半空中有淩厲的寒光若隱若現。那絕不是自然的寒光,而是刀劍的光。這方山地……
雲延立刻勒馬,想退出這方穀底。前方的暮明姝調轉馬頭回頭望來,從她身後,密密麻麻的親衛兵從山中躍馬奔來。數量不算多,都是暮明姝出嫁時跟隨她的兵馬,但恰恰雲延帶的兵馬也不多。
埋伏在此!
烈風吹拂暮明姝的衣袂,兜帽掀開,她淩亂的乾枯的發絲拂過唇鼻。
暮明姝冷笑:“我知道你們不會放過朱老神醫,也不會放過我。長途跋涉自然輕騎為主,但是回來的路上……誰告訴你我沒有兵,沒有幫手了?”
雲延冷然而望。
雙方目光在半空中短暫凝滯後,就各自向前揮手,皆衝著對方:“給我殺——”
夫妻之間,至親至疏,既有溫情旖旎之時,自然也有橫刀拔起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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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暮明姝的配合下,衛清無那一方留了小部分人接應朱有驚,大部分兵馬,在得了太子羨的飛書後,和南蠻人且戰且退,到了大魏國土邊界。
大魏皇帝召甘州兵馬助陣,但是衛清無知道,世家把持之下,這些兵馬效忠陛下與效忠世家的,不過半數之彆。她在大魏邊關久戰不是目的,她是借助這些戰爭深入大魏,進入大魏。
當衛清無開始帶兵進入大魏,四麵八方,若有若無,出現了一些聲音——
“太子羨沒有死,太子羨要複國了。”
“上華天要攻長安,南國要複國!”
伴隨著這些聲音,各處有兵馬調動,前來阻攔。
百姓們的惶恐不安與期待好奇皆與衛清無無關,當衛清無橫刀拔劍時,鋒刃向前時,她的刀刃,隻會對著那些阻攔自己的人。
從天曆二十二年到龍成七年,蟄伏時間已足夠長,她要為自己殺出一條重回長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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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戰起。
長安又是陰雨數日。
當真晏傾揭穿太子羨的身份後,當長安百姓們熱烈討論著太子羨到底有沒有死的時候,長安四方,傳來“太子羨要複國”的說法。
那些聲音說,太子羨建立了一個叫上華天的國都,從西域殺回來,一路殺入長安,要入主長安。
各方不斷調兵,茶餘飯後,每日都有各種真真假假的消息傳來——
“我有個侄子在涼州當兵,給我們說他見到了太子羨!太子羨真的出兵了。”
“可是我們大魏兵馬也不弱啊?”
“你們知道什麼?我聽我三姑爺說,他在南衙當差,說咱們朝廷裡有很多太子羨的暗棋,要助太子羨回長安……哎,雖是大魏,卻一個個心向南國啊。”
“啊……可見皇帝夢誰都有,我早就覺得晏少卿虛偽了……果然,連他那樣的人,也舍不得皇帝寶座。”
“晏少卿在長安蟄伏這麼多年,不知道有多少朝臣和他暗中勾結,幫他回長安。”
“這些事,應該和咱們老百姓沒關係吧?”
但這種消息傳得轟轟烈烈,本就和百姓有關。
消息風頭最盛時,皇帝也不開朝,而各位朝臣開始收到私下清算,暗夜中,開始有北衙與南衙的兵馬出動。百姓們睡醒第二日,發現自己家前血跡斑駁,便知道戰火燒到了這裡。
即使是南國滅亡、大魏初建的那段時間,長安百姓們也沒有見過巷戰,戰火也從未燒到他們家門口。
這天,終於變了。
街巷中各式聲音不斷,有衛士開始挨家搜查反賊,也有雙兵作戰。亂糟糟中,京兆府開府,並北衙兵馬,一同來壓下這些聲音。
韋浮身上的罪名還沒有落實清算,便在局勢嚴峻下重回京兆府。京兆府掌長安治安,他這位少尹,集兵對付那些街巷間異心衛士。
大魏建國後,世家擺脫頹勢,曾有一段風光。風光的表現之一,便是他們可以屯兵護宅。
這些兵隻聽令於他們,當他們集結起來,竟隱隱可以和長安的正式兵馬一戰。
而韋浮也在百姓中有了不同的身份——
“那位韋府君,疑似殺了林相的女兒,就為了給他早就死了的娘報仇。今天的局麵,都是他攪和的。”
“他和太子羨是一路,和徐固那個女兒是一路!他們都是為了複辟前朝。”
“長安雙璧,終是一起隕落了哎……我當初就不該歌頌他們!”
太子羨和韋浮成了人們口中的反賊,林相府邸中人殺出去,奪了那些大理寺看守之人的死活,林相也走出了府邸。
在這個時候,林相左右奔波,如同他在南國末期為國而口若懸河,重新守衛這個國家——
“絕不能讓太子羨複國。這滿朝堂,不知有多少像韋江河這樣的人……我等為人臣子,自當為國效力,請清君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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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處都有太子羨現身複國的消息,那當然是說給百姓們聽的。
古往今來,除卻蠻夷,發動戰爭者都要給自己書寫“正義之師”之名,正如先前南蠻想成為西域之王,便必須查清楚甘州之戰的真相。
太子羨真正出現的地方,自然吸引了最多的兵馬。
皇帝和晏傾合作,本就是要用晏傾的名來吸引人追殺他。黃雀捕蟬,皇帝自然會派兵從後包圍那些追殺者,拿下那些追殺者。但是大魏國土何其遼闊,世家何其強大,泱泱大國,皇帝都不能保證滿天之下有多少兵馬是聽令於自己。
為了計劃成型,皇帝隻能派自己最信任的軍隊執行這種任務。可信任的兵馬少了,晏傾能不能脫困,本就是半數區彆,甚至可能性很低。
因這世上,需要太子羨死的聲音,太多了。
徐清圓深夜進宮的目的,本就是懇求陛下加派兵馬,可以單獨出一隊精兵,去救晏傾。
暮烈最終被說服,他派了宮中一隊可以信任的親衛,加起來不過數百人,由禁衛軍副將親自統領。這是他給出的唯一補救……因為更多的禁衛軍、宿衛軍、北衙與南衙的兵,都被他調動用來壓製長安中的戰火。
長安城郭在南國滅亡時沒有毀掉一絲一毫,那長安城郭也不應毀於這場內鬥。
徐清圓哀求之下,與風若一同在長安林相發動戰火前連夜出城,希望足夠來得及救援晏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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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傾以太子羨的身份,吸引了太多火力。
上華天一部分兵馬跟著他,一部分跟著衛清無。上華天已經傾巢而出,大魏那一方追殺他的兵馬,數倍、十數倍於他。
他從未自稱過自己擅戰,但衛士們跟隨他而戰,發現晏傾統兵之能,並不比尋常將領差,甚至更好一些。他不是那類可以衝鋒殺敵的將軍,但他是“帥”。戰爭中,將與帥缺一不可。
晏傾不得不儘力。
身體每有不適,便要服用朱有驚給的那瓶藥來吊著。那藥起初他隻用服一枚就能壓下身體的虛弱,後來,幾乎是要一日三餐地將藥當飯一樣吃,才能有些精力。
到了最後,藥已經沒有了效果。
晏傾這一方也到了強弩之末。
他們深陷在距離長安數百裡的一處森林中,上華天剩下的最後殘兵,與林斯年所帶的兵馬交戰。林斯年在長安的校場中練了兩年,已不可同日而語。上華天最後一批人一個個死亡,他們被困在此地。
他們殲滅大部分敵軍,敵軍寥寥無幾,可上華天的所有人都戰死了。
晏傾已經儘力。
跟在他身邊的最後一個衛士身中數箭,在他懷中閉目。衛士滿手血汙,任由晏傾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衛士艱澀努力著:“殿下,您是我們的王,您絕不能輸給那些螻蟻。
“殿下,為我們這些遠走他鄉無家可歸的人討個公道。
“一直以來,是我們拖累了您……如今不得不最後累您一次,請您好好活著。”
風聲乾澀,殘血已絕,林木間的殺伐到了最後時刻。晏傾的性命從來就不是他自己的,享受多少人的愛戴與不舍,便承載多少人的希冀與期望。
晏傾從地上拾起劍,掩袖咳嗽兩聲,撐著劍向更深的地方踽踽而行。血沾袍袖,霧凝長睫,即使如他這樣光風霽月的郎君,此時也狼狽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