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他聽到自己這樣回答。許是太久沒和人說話,他的嗓音沙啞又沉黯,像是被鈍器鑿壞了似的,難聽極了。
小女孩話不多,安安靜靜地坐在他身邊。
後來又碰上幾次,小女孩才漸漸活躍起來,努力地和他搭話。她說,她叫方晨雨,清晨的晨,春雨的雨,據說她出生那天是春天的早上,雨剛聽,窗外的枝葉上還帶著未乾的水珠,她媽媽就給她起名叫晨雨。早上朝陽初升,充滿生機,春雨潤物無聲,滋養著天地萬物,是很好很好的名字。
“媽媽她肯定很喜歡我。”小女孩眼睛亮亮的,和他說起了她的媽媽,“我每年都會和外公去看媽媽,媽媽可漂亮了,鎮上所有人提起她都是誇的!”
明明她也失去了她的母親,明明她隻能和她外公相依為命,她的世界卻溫暖又明亮。即使悲傷是存在的,也不會停留太久。
她是自由的蝴蝶。
鄭鴻鈞感覺心裡某些空缺被填滿了。不管怎麼樣,活著總是好的。他還活著,還能看到蝴蝶在空中自由地飛舞,比什麼都幸運。那些罪惡的、惡毒的人,總有一天會得到報應。他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活著,活到看見他們遭報應的那天——如果老天沒給他們報應,那麼他會代替老天把報應送到他們身上。
鄭鴻鈞接掌了鄭家。
偶爾他也會想起闖入他生命裡的那隻小蝴蝶。
他並不特意去打聽她的消息,不過不經意間也會聽說一些關於她的事。
比如她考試考得很好,比如她又拿了獎,比如她回到父親身邊,比如她搬到了省城。
他沒想到她會離他那麼近,近到讓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為什麼他不能靠近她呢?
他已經擁有自由,他已經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哪怕還有父母的仇沒報、還有仇人躲在暗處,他為什麼不能接近她呢?
他想接近她。
鄭鴻鈞順從自己的心意,開始與她見麵,他接觸她想做的生意、引導她走向某個方向,想方設法拉近彼此間的距離。他想,他們已經很靠近了,他甚至可以假裝是她的長輩,摸摸她的頭,給她一些關於人生、關於未來的建議。哪怕心中有再洶湧的衝動,他也克製地保持著最適宜的距離,不讓自己破壞了這份來之不易的親近。
她才十幾歲。
他已經步入中年。
她的世界純粹乾淨。
他的世界沾染了無數血腥和罪惡。
最重要的是,他是她的“鄭叔叔”。
他在她的心裡,是一位很好的長輩。
哪怕知道他的背景,哪怕知道鄭家曾經不乾淨,她也依然能認認真真地告訴他:“我相信你,你是好人。”
連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是個好人。
他身上流淌著的是鄭家的血液,和金昆何其相似。
比如某次察覺她的一個同齡同學針對她時,他對那個少女使用了暴力威脅。他在設計一場走私案時順便把那個少女的父親扯了進去,讓那個惡毒的少女再無翻身之日。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心狠手辣,從不留情。
他是一個好人嗎?
他並不是一個好人。
他甚至曾經懷著齷齪的想法,想方設法想要進入她的世界。
直至金昆把她擄走。
在她失蹤的幾個夜晚裡,他沒有一秒鐘合過眼。
他太清楚金昆是什麼樣的人,也太清楚金昆會對無辜的少女用上什麼手段。
是他害了她。
鄭鴻鈞想。
他不應該靠近她。
她被救出來的那天,天氣很好。他一直遠遠地看著,看著她轉移到安全的地方,看著她與那個少年相見,看著他們相擁在一起,親密無間。
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鄭鴻鈞攥著手裡的手杖。
這樣最好。
她值得最好的一切。
她應該與相愛的人相知相許相守,一輩子都平平安安順順利利。
她不需要走任何艱難曲折的路。
他遠遠地站在遠處,沒有走近,沒有讓她知道他來過。
她是自由的蝴蝶,從他的世界飛過,自由地來,也自由地去。
也許在遙遠的未來,他會給那個守在她身邊的少年添點堵,讓那個少年擺出嚴陣以待的姿勢捍衛他們的感情。
不過那隻會是善意的小考驗而已。
未來啊。
鄭鴻鈞走到窗邊,看著遠處紅通通的晚霞。他撥了個電話,吩咐電話另一邊的人說:“好玉料都給我留著。”
“這麼多玉料你吃得下?”那邊的人好奇地問,“你用來做什麼?”
“用來送人。”鄭鴻鈞笑道。
活著總是好的,他想為她清除前行路上的障礙,他想看看最後她到底能飛到多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