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乙女揚起臉,平鋪直述的時候沒有任何的波瀾,綠色的眼睛浸入迷霧中,深得像是要把所有和他對視的人拖入隻有他所知道的深淵。
“他騙過你,因此很難過,他知道你不在意他的欺騙,因此很難過,他知道就算他死了你也隻是會惱怒一陣子,然後將這個貧民窟裡最不值錢的東西拋之腦後,因此很難過。”
他說,“好在,他不會更難過了。”
沒人說話,除了想要趁這個機會把一切都說清楚的早乙女天禮。
“我不是早乙女天禮,我隻是他人生的遺產,準確來說,我是「中石謙也」。如果不是因為大學時候印刷成冊的那篇小說,現在站在你們麵前的屍體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他說,“羂索說得沒錯,琴酒你的判斷也沒錯。我不是他,他沒有能聽見你埋怨的機會,他……不會再為任何事情感到心碎了。”
琴酒開槍了。
原本站著不動的早乙女天禮卻突然有了動作,沒人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等槍聲消弭,他毫發無傷的站在原地,臉上帶著不屬於他的笑容。
令人憎惡的笑容。
“現在明白了嗎?”羂索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多麼惡心,他很滿足讓出控製權時候的對話,覺得已經將所有的信息都攤開在了眾人麵前。
“內心藏著的話是沒機會說出口的,因為他已經死得乾乾淨淨。現在讓他活動的,隻是因為「死亡推理」和一些未知原因,而具現化的異能而已。”他說,“而且是最沒用的異能,「變成他人認知中的模樣」,是自卑又想要討好他人的可憐孩子才會有的能力呢。”
“你的廢話是沒有儘頭了嗎?”琴酒顯然不耐煩了。
羂索凝視眾人許久,波本和蘇格蘭陷入了某種隻有他們才知曉緣由的沉默,不管說什麼都聽不進去的樣子。
所以羂索依舊對準琴酒,將言語化為比子彈更致命的武器,然後開火。
“明明會失去的隻有記憶……所以你是不想忘記他,還是不想忘記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琴酒拉下了保險栓。
羂索毫不在意:“還真是徹頭徹尾的自私男人,覺得自己已經主動邁出過那一步,所以不想忘記,不想讓自己變成應該受到內心譴責的那一個……他明明沒能聽見,那種狀態下的早乙女早就什麼都聽不見了。”
波本:“琴酒說過什麼……?”
羂索輕飄飄回答:“那句他從來沒聽到過的,生日快樂。”
這次,琴酒遲遲沒能扣下扳|機。
羂索是個擅長玩弄人心的爛人,為了他的目的,他會欺騙,會不擇手段擊潰對方的心理防線。
他一直關注著早乙女,看著這個和自己老師相似的靈魂是如何一步一步邁入深淵。
他也曾覺得荒謬。
薄朝彥絕對不是因為這些可笑感情就甘心邁入入死亡的人,他沒有那樣懦弱……或者說膽怯。
他的老師,是一個身處決裂邊隅也依舊坦蕩的存在,好像沒什麼可以動搖他自誕生以來就綿延不絕的追求。
可羂索又一想,其實不是那樣的。
因為立場關係而沒辦法正確處理好自己的位置,人類恐懼他,鬼怪恐懼他。除了他的半身、安倍晴明以及源博雅之外,沒人敢承認他的存在。
唯一的區彆是,薄朝彥比早乙女天禮更狠,更決絕。
可是老師啊,你可曾想過,在千年後的今天,你的靈魂早已不再那樣堅韌,被你詛咒的弟子才是最後的贏家。
羂索很想親口問問薄朝彥。
放棄我所覬覦的永恒,你後悔過嗎?
不過現在看來是不會有那樣的機會了,等他拿到身體,突破了生與死的邊際。在那時,羂索也可以去到黃泉比良阪,用相同的問題詢問安倍晴明。
相信那個從來風光霽月的人,臉上的表情一定會很好看。
而現在的情況就是,所有人都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陰謀家等著自己心願實現的那一刻,被算計的眾人沒有反應,局外人深知即將沸騰的平靜水麵容不得任何顛簸,於是也保持著沉默。
知道得越多,就越難從這種黏膩的低氣壓中抽身,除了羂索外,幾乎窺探完那個人人生全貌的還有兩個。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波本的聲音很小,幾乎隻有在旁邊的蘇格蘭才能聽見,“我明明已經找到他了。”
可笑的是,他甚至不能敞開心扉說更重要的話,而是用「覬覦」遺產這樣的措辭掩蓋所有動機。
蘇格蘭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一直都太遲了。”
一切都太遲了。
當初他活著,是夜幕的夜鶯在展翅,是海平麵鋪灑開曦明的燦爛,是樹葉變綠、花朵綻放、煙花綻放,人在大笑。他的掌心暖和,綠色眼睛中不散的迷霧也是柔和的。
那就是生命。
波本想告訴死者,一切都可以不那樣發生,他不會再那樣決絕,他會仔細思考忖度,他不會再被那些迷障蒙住雙眼。
蘇格蘭想告訴死者,其實都來得及,就算通向終點的班車中途故障,車上的人爭吵嘶吼,互相指責,但他們的目的地永遠都是一致的。
他們希望得到回應。
這個人給不了回應,緣由是他們不願意承認的——早乙女天禮早就死了。
羂索描繪的不是選擇,他不了解這些人。當初決定背負著什麼繼續往下走的時候,這兩個人就決定好了,他們沒有否定遺憾的念頭,那些發生過的事無論如何也無法挽回。
死亡是無法挽回的,屬於人類句號的概念。
而在這場快要摧毀每個人理智的對話外,一個一直與之無關的人呆愣住了。
「生日快樂。」
在那句話之後,渺小又浩瀚的記憶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在腦海中爆炸開。
在這一刻,瀨尾澈也想起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