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認錯,隻有一個魯莽的蠢人會喊我瞎子。”
“你去見了他最後一麵。”
“沒錯。”
“他答應你了嗎?”
“我沒有提。”
五條知差點被自己的血沫嗆到,即使是這樣也要罵他:“你這個不機靈的家夥,現在好了,你得怨我奪走了你最後的機會。”
“從來都沒有過機會。”荒彌說,“來自黃泉的影子鋪滿大地,我隻是恰好深陷其中而已,就算提出了要求,也並不奢望得到回應。”
人類無法離開影子,也無法懇求影子,即使是以操控影子聞名的咒術師也一樣,似乎光是有這樣的想法都像是一種過錯。
六歲那年,禪院荒彌砍掉了影子裡的頭顱,那頭顱說,我很喜歡你,我想幫你。
十二歲那年,禪院荒彌對著獨一無二的影子的主人說,我十分在意,不能不在意。這不能算是喜歡嗎?
“你也太喜歡他了吧。”五條知抱怨完了,將喉嚨中的血咽了下去,狡猾地說,“他和晴明一樣,能活很久,久到忘記你的名字。可他不會忘記我的姓名——你應該也給他留點東西的。”
禪院荒彌:“我留了。”
“留了什麼?”
“一壇酒。”
“瞎子,他不喝酒,那都是晴明騙你的。”
“嗯,我知道。”
五條知低低笑起來:“又瞎又蠢,我怎麼會和你死在一起呢。”
“你遺憾嗎,五條知?”
“說什麼蠢話。”
“我想也是。”
“這個時候你隻能說,我也是。”
“我也是。”
這些對話作為遺言來講,未免太過於輕飄飄了些。
應該說一些有意義的話,比如自己未酬的抱負,或是已經實現的心願,再不濟的話,也應該談論勝負的意義吧?
可他們沒有那樣。
直到蒼藍的眼睛失去光彩,晦暗的陰翳淌在月光下,他們都沒有再對話。
操縱影子的人一生被影子操控,年少無畏的咒術師至死都自由。
他們的傳說在這裡結束,旁人的曆史還在繼續。
這些都被風記錄了下來,帶向了遠方,在狂言家的耳畔輕吟。
“你認為我應該去見他們嗎?”薄朝彥斂下眼,像往常一樣,詢問安倍晴明的意見。
「他們」這個詞彙就已經能說明結果了,晴明自然也清楚這一點。
“阿知不會願意的。他沒有贏,就算你去到黃泉,他也隻會生自己的氣,躲著不和你碰麵。”晴明說,“禪院荒彌的話……”
“荒彌的話?”
晴明朝他舉杯:“他請你喝了最好的酒,你讓他觸碰到全世界最漆黑的影子。既是如此,還要多做些什麼呢?”
沉寂中,薄朝彥舉起杯盞,第一次和安倍晴明碰杯。
杯盞相觸,發出脆響,杯中酒液蕩出微小的漣漪,最後被傾數送入口中。
清酒的味道久遠得有些陌生,並不辛辣,但也算不上甘甜。獨特的香味帶著酸,或許是埋藏在桃樹下的緣故,竟然也帶上了一些花香。
“唉,是從來沒有品嘗過的味道。”晴明回味著。
薄朝彥給他們都重新滿上一杯,這次嘗得更加清楚了。
“是影子的味道。”他說。
安倍晴明搖搖頭,開始惋惜:“今晚應該把葉王喊起來的。不管怎麼看,等會兒會出現在這裡的,都隻會是兩個神智不清的醉鬼啊。”
醉鬼之一又說,瞧,我果然沒說錯。
另一個醉鬼聽不太清,問,什麼沒錯?
細雨開始化為徹底的微風,風衝破了霧,風中的血腥味道逐漸散開。本應未來遠大於過去的天才隕落,天上的星星卻在雨後明亮起來。
安倍晴明晃著酒盅示意,低言時亦如吟誦。
“我說過,你遲早會喜歡上的。”他感歎著。
***
【我沒有給阿知留下那塊石頭取名,它的主人已經賦予了它存在的意義,那麼我就無法多此一舉。
荒彌的酒很快就喝完了,葉王從此多了一項繁重的任務,替我們買酒。
「讓小孩幫忙買酒的行為簡直罪無可赦。」葉王止不住抗議,將他的牢騷聽進去的,隻有源博雅。
這樣一來,采購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這位心軟的武士頭上,對飲的人也從兩個變成三個。
一起喝酒時,我和晴明總是驚訝,這個年輕的武士沒有任何「追求」。
功名對他而言無所謂,他人的讚美可有可無,自幼受到的教導讓他心懷責任心,可也不會被責任心驅使著去做自己認知以外的事情。
對於妖祟,他是心懷懼意的,隻不過這股懼意不足以讓他放下長刀和彎弓。
「博雅的身上有一股澄澈的愚鈍。」我這樣對晴明說。
晴明笑:「在之前,你還認為他是一個內心強大的人。」
這並不衝突。
他的強大讓他能夠在醃臢的世界中依舊保持通明,他的愚鈍讓他無法觸及五條知和禪院荒彌的那個世界。
平凡的人類隻有平凡的祈願,因此才得以綿延。
不過博雅也會因為這樣的秉性吃些苦頭。
我和晴明不在的時候,他不得不直麵鬼怪。
人類的孱弱注定了必須付出更大的代價,更堅定的決心,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我去探望博雅的時候,他半躺在床上,正在喝藥。
見我來了,他露出憨態可掬的笑容,口中說起自己在抗爭中取得的勝利,說得興起了,全然忘記自己負傷的事實,扯到傷口後才開始痛呼。
從那之後,晴明開始讓麻倉葉王跟著源博雅。
葉王無愧於晴明對他的期望,雖然年齡不大,但已經是實力相當出眾的陰陽師了。
他依舊對博雅這樣坦率的人略顯苦手,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沉著臉,手裡提著一大堆博雅送給他的東西,或許是一些糕點、或者是從哪裡找來的新鮮玩意兒。
最後,已經是少年身姿的麻倉葉王找到我,說,他要和天元一起去西川。
已經很久沒有人在我麵前提起「西川」了,我不免有些錯愕。
葉王給出了他的理由:
「天元想要讓西川變回以前的生氣,我也到了出門遊曆的年齡。」
我沒什麼好阻攔的,這原本就是他們的自由。
可如果葉王離開了,那麼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又會落回安倍晴明身上。
晴明在聽了這件事後,難得嚴肅起來:「你要去三年?」
葉王毫不讓步:「是。」
晴明搖頭:「既然是遊曆的話,那就十年之後再回來吧。」
堅持要出門的葉王盯著他,眼睛裡寫滿了「我覺得你真的有點極端」。
葉王和天元離開之後,我思索了很久。
我和晴明的庭院中總是有很多人,他們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如果可以,我希望他們獨行的道路暢通無阻,並非我說出口的「咒」,而是源於內心的期盼。
「我要送給博雅一樣禮物。」我和晴明商量起來。
「狂言家的禮物?」晴明若有所思,「因為葉王離開了嗎?承載著你希冀的贈禮啊,那會是怎樣的東西?」
那是我創造出來的,想要保護友人的心願。
我在紙上提筆寫下心願的「名字」。
文字帶著我的祝福,化為幼童。在看見他的模樣後,我啞然失笑。
是啊,是啊。
我摸摸這孩子的頭,不算疑慮的問題都有了答案。
誕生於我的內心,以最赤誠姿態出現在平安京,那樣的話,自然會是這樣——
左眼是生機盎然的翠綠,右眼是平靜冰寒的蒼藍。黑發的孩子看著我,帶著所有初生兒都會有的冷漠和懵懂。
晴明讓鳶姬給他穿上合適的衣物,問:「他是誰?」
「清道夫。」我說。
——————《怨咒和歌集》·詛咒神明·平安京卷·清道夫】